屋裏越來越暗,我想,小街上一定已經水泄不通的了,百千人眾都翹首等待電影開演,而放電影的人——秦果兒的二媽,在申隊長家由公社書記龍大媽親自作陪的一頓晚飯,也該酒足飯飽了吧……
正算計呢,哪料比我想的還早,冷不防“嗡”的一聲,磨電機響了。街上傳來一片潮水般歡呼。很快,一隻話筒“忽忽”地被吹了兩下,接著傳來“喂喂喂”的聲音,我分辨一下,聽出這是秦果兒的二媽在試話筒。我的心頓時像被鬼抓了起來,因為我知道電影馬上就要開演了,而特赦令還沒到來。
秦果兒的二媽試好話筒,說:“下麵請公社龍書記給大家講話。”
馬上就傳來龍大媽虎虎的講話。這已經是慣例了,每一回電影開演之前,公社書記講一通,生產隊長講一通。講話的內容,先說全國形勢一片大好,接著告誡千萬莫忘階級鬥爭,再接著叮囑看電影時各家把火封好把門鎖好,不許哪個趁人擠調戲婦女,最後通知白果生產隊明天在油罐大田割穀子。
難得用話筒講一回話,龍書記、申隊長,舌根都格外地長,一個講了一頓飯工夫。我想,那些翹首以盼的人,最希望他們馬上結束講話,而我這一刻與他們正好相反,巴不得他們一直講到天亮,以便母親回心轉意將我解放,那時還趕得上電影!
可事情並不如我所願,一如“王大媽裹腳又臭又長”的講話終是完了,因為龍書記、申隊長,他們也想看電影的。
“拱——工共共共共共共共拱共拱拱!拱——工共共共共共共共拱共工工!……”完了。完了。我一聽這熟悉的片頭曲雄壯響起,知道電影已經開演了。“同誌們整齊步伐奔向解放的戰場!同誌們整齊步伐奔向祖國的邊疆!……”多麼熟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隻要此曲在片頭出現,伴隨著一顆閃閃發光的五角星,百分之百是八一電影製片廠的電影,百分之百是戰鬥故事片!
“咚!咚!……”炮聲已經響起。《渡江偵察記》這部片子我看過兩遍了的。但是完了,這第三遍得不了看了。我仿佛看到,李連長和小馬高挽褲腳,隱蔽在蘆葦蕩裏,朝敵占區舉起了望遠鏡……
我心淒涼。
終於解放軍來了。劉隊長終於得救了。
電影裏的事情在嗄呦寨趙家裏間屋發生了。我是劉隊長,婆婆是解放軍。“快看電影去吧——”噢,婆婆就像《洪湖赤衛隊》中那個張副官,潛入牢裏放了韓英。她讓我悄悄從後院繞到街上去,別讓母親發現,電影結束趕緊回來,做成還關在裏間的樣子。
我喜不自禁,三步兩步躥過院子,伸手將院門一拉。該死!原來今晚小街來了那麼多人,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路貨色都有,父親擔心裏麵有強盜,別順手牽羊把們家的馬給偷了,所以將院門內閂外鎖,我哪裏打得開它。急尋路,跳一跳撈著院坎上一枝雞血苦李,“噌”地爬到爺爺家小園子裏。
奔出小園子,就是爺爺家茅廁。嗄呦寨有個猜子,“四四方方一塊田,哪個猜到夠他吃半年”,謎底就是茅廁。其他人家茅廁其實隻水缸大小,但爺爺家茅廁真的大得跟一塊田似的,因為它是一個老圈坑。茅廁坎上有一窩沒栽幾年的棕樹,跟我差不多高,奔到這兒,我無意間弄響了一抓棕葉子。原來蘇老者去箐口背電影機,走到半路口幹舌燥,就在路邊稻田裏捧了幾口水喝。換了勞動人民,喝幾口田水會有啥事,但蘇老者是城裏來的知識分子,“刺配”到嗄呦寨之前哪裏喝過生水,又是稻田裏的髒水,結果他,非常不幸地拉稀了,此時正蹲在爺爺家茅坑邊。一聽棕葉子“唰”的一聲,這老頭膽子小,也是挨整怕了,怕有人暗中害他,所以猛地一下撐起身來,提著褲子喝道:“誰!”
他一撐一喝,我哪裏防備,頓時被他唬得三魂少去二魂,“媽呀”一聲,腳下一個踉蹌。原來棕樹旁倚著半截木棒,懸哉哉擱在坎子上,被我蹬了蹬,穩不住了,“嘣咚”一聲掉進茅廁坑。農村茅廁多是露天的,爺爺家的這口也是,無非藏在豬圈背後而已,接了幾潑雨水,裏麵清湯寡水的,頓時濺起多少糞湯湯。秋月正明,我已看清了蘇老者,看見糞水濺他一身,知他最愛幹淨,暗道一聲“不好”,不等他責罵,“嗖”地躥到豬圈前麵去了。
蘇老者老眼昏花,卻沒見我。但他分明聽見有個娃“媽呀”叫了一聲的,又聽茅廁坑裏“嘣咚”一聲,這老頭其實心好,以為叫喚的那娃落茅廁了,屁股也顧不得揩,“撲通”跳進糞坑趕緊救人。撈了幾撈他當然沒撈著人,“吭哧吭哧”爬出糞坑,束好褲子趕快跑出街來,管他弄髒人不弄髒人了,一個勁往放映機邊拱。看電影的人本來擠得跟柴似的,陡然一股惡臭,人山人海中硬是給他讓出一條小巷巷來,直如孫悟空分開水路直奔東海龍宮哩。
原來那放映機頓在一張方桌上,一束放射線像電筒光一樣從機子的放映筒一直投射到銀布上,就有人在布上打了起來。投影線前決不許人遮擋,所以方桌邊是看電影的最佳位置,龍大媽、申隊長,包括龍大媽特意搖電話通知他們回家看電影的大舅祖、秦姨爹,一幹頭麵人物被秦果兒的二媽請在桌邊安坐。這蘇老者來到桌邊,一邊“呸呸”地吐著,一邊急促地道:“有小娃落茅廁了,通知一下,通知一下。”龍大媽本想踢他幾大腳,一聽是來報信的,趕緊抓過話筒吼道:“哪家小娃落茅廁了?快去漉!快去漉!”有人問,哪個茅廁?話筒裏馬上傳出龍大媽惡哉哉聲音:“蘇老者那個茅廁!”蘇老者說:“趙幺爺家大茅廁。”龍大媽說:“趙幺爺家大茅廁!巷巷裏進去!快!巷巷裏進去!搞啥子名堂!各人家娃兒不看好,落茅廁了都不曉得!”
當時我一跑出爺爺家山牆邊小巷,隻見小街上人山人海,頭碰頭的全是人,銀幕的這一頭再找不到一個理想的位置,二則也擔心被母親發現,也就踅到銀幕另一頭看反電影。
銀幕掛在街中間,一端拴在集體房門口的電杆上,另一端,在我家堂屋門口栽了一根大竹竿,係在大竹竿上。小街不過百米,放映機所在的北頭半截街哪裏容得下萬千群眾,所以有將近半數的人,也隻得在南半截街看反電影。我混入他們中間,雖然個子矮,但銀幕掛得高,也沒被哪個擋住視線。隻是銀幕上的人,李連長握槍也用左手,劉隊長握槍也用左手,看去十分別扭,且有損他和她的英雄形象。要知道,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拍攝的國產電影,隻有壞蛋才是左撇子,或者吊角眼、塌鼻子,尖嘴猴腮。
不過能有反電影看,對一個剛從“牢”裏逃出來的人,已經不錯。這才津津有味呢,就見銀幕那一頭一陣騷亂,接著龍大媽就在話筒裏喊了起來。“有人落茅廁了?是哪家娃兒?”我心裏大奇,見人們都往小巷裏跑,也跟在後頭看個究竟。才跑進巷子,前麵的人吵吵嚷嚷地轉了回來,說:“轉頭!轉頭!蘇老者謊報軍情!”一束電筒光便照定蘇老者,就像托塔李天王的照妖鏡罩住齊天大聖孫悟空。有人說:“破壞我們看電影,揪他來鬥!”蘇老者一聽沒有娃兒落茅廁,心想這一回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肯定罪加一等,趕緊自覺地將身體勾成九十度。大舅祖見他一身臭糞,人也老得頭發沒剩幾根,對龍大媽說:“算了,放饒他了吧,別在這裏臭烘烘的。”區委領導既然發話,龍大媽便對蘇老者喝道:“還不滾!”蘇老者如獲大赦,他怕蹭得人髒,摸索著從收購站背後繞回道班房去了。
亂了一陣後,雖然可以在投影這一邊找個位置的,但我沒敢,擔心被母親發現,依舊回到道班房門口看反電影。這才看到侯登科和他小老婆躺在床上抽大煙,話筒裏又傳來龍大媽的喊聲:“趙老五,你家媽喊你回家!聽到沒有?快呔!”
原來母親一聽見有娃兒落茅廁,暗忖是不是我,趕緊去裏間檢查,一看哪還有我,一腳踹開院門直奔爺爺家茅廁。那時好幾支電筒將茅廁照得跟白天一樣,糞坑裏卻沒有人。乃找到龍大媽:“哥,你幫我喊一聲老五,叫他馬上回家!”我這一“越獄”,連大神都給驚動了,連廣播裏都廣播了,情知不妙,隻好回家等捶。母親一見我,果就朝我舉起擻火棍來,還是婆婆一把將我護住,朝母親“呸”地啐了一口,說:“是老娘放的,你要怎樣?”母親拿她無法,狠狠瞪我一眼,既然我沒落茅廁,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的,也就饒我。可死罪雖免活罪難逃,電影放完一卷,就在秦果兒的二媽換片子那短短兩三分鍾,她罰我立即去把封火的稀煤拌好。杵稀煤本是三哥的任務,後來一見稀煤有人和好,喜得他抓耳撓腮。
因禍得福,婆婆讓我跟她和幾個寨上的女老人,就坐在們家外間屋看正電影。她幾個因這一場電影十分難得地聚在一塊,其實沒啥心思看電影,抽著旱煙,盡說些媳長婿短。等電影散場,外麵呼兒喚女,哪裏來還回哪裏去,人們牽線般往四山八嶺散去,這幾個女老人家,還沒擺夠,直到家裏人三請四迎,這才各自回家。
第二天,讀書的娃兒,秋收的大人,無不在擺電影,為了李連長的眉毛有幾根,為了劉隊長的竹篙有多長,爭得麵紅耳赤。放豬的小娃,學那掩護偵察兵的小姑娘,憋著普通話吆她的豬道:“快走快走!”割穀子的大嫂奚落背穀子的小叔懶惰,背穀子的小叔馬上朝割穀子的大嫂掀開肩膀,大聲質問:“誰的肩膀不紅!”龍大媽走進分銷店買煙,一敲櫃台,吼一嗓子“買東西”,唬得賣東西的老陳趕緊從裏間走了出來,點頭哈腰問“龍書記你買哪樣”,龍大媽馬上憋聲憋氣,粗大的嗓門硬是憋出一個女人腔,用倒來不去的普通話道:“香煙洋火桂花糖——”
公社旁邊有一窩糖梨,樹幹粗得能解兩根碓杆,結的果子怕有幾千個,二哥垂涎是垂涎已久,但苦於龍大媽看得太緊,今年一個還沒得吃,暗裏恨得咬牙切齒。傍晚月亮爬上月亮山,他召集們一大幫小娃在小街子上演電影,一眼瞥見龍大媽手裏握一團報紙走進梨樹腳的茅廁,便對們道:
“們演炸碉堡吧!”
“要得!”們一聽異常興奮。們還沒炸過碉堡呢。因為嗄呦寨找不到像碉堡的建築。“大躍進”時農村修來煉鐵的土爐,現在我見其他地方還殘存著些許“古跡”,看去就像碉堡一樣,但嗄呦寨的煉鐵爐子,我從小就沒見過,可能毀得早。但們是“炸”過汽車的,曾經埋伏在馬路坎腳“伏擊”二外公開的那種貨車,二哥喊聲“打”,便朝它亂扔“手榴彈”。司機發現了,停車下來要追們,追不上,拾起泥塊朝們扔,打得們落花流水、潰不成軍。
二哥是娃娃頭,薛小萬卻是他二拐,常常,不是演他的副官就是警衛員,二哥一伸手,他趕緊遞上“望遠鏡”——辛辛苦苦用一對大竹筒筒綁的,二哥一蹲下,他馬上在地上攤開“地圖”——一張從他老爹書櫃裏偷來的牛皮紙。薛小萬一聽二哥要演炸碉堡,當即傳令:“準備手榴彈!”娃們呼地散開,各人去尋“手榴彈”。有的撿得一塊石頭,有的抱得一團泥餅,有的撈了半截尿棒,我拔了一蔸包穀樁。
再聚攏來,二哥一指公社茅廁:“目標——瞄準!”公社茅廁可不比一般老百姓家露天茅廁,它跟一座小屋相似,立的木柱頭,蓋的杉皮子,下半截是人高的木擋牆。嗄呦寨的人漢話沒學準,漢話說的“預備”,我們說成“一百”,當時二哥發令:“一百——起!”一二十個娃爭先恐後將“手榴彈”不分輕重全都朝茅廁甩去。但聞“乒乓”聲響,有的落在屋蓋上,有的砸在擋牆上,有的越過擋牆飛進去,砸得龍大媽爹呀媽叫死喊。娃們這才知道龍書記在蹲廁所,嚇得是臉青麵黑。二哥蜷起食指在嘴裏打了聲呼哨,一揮手:“撤!”帶著們一趟跑到小堰塘邊。
龍大媽提著褲子出來罵了幾聲,撿得幾個被“手榴彈”打落的梨子,知是小孩子搗蛋,這人別看他凶,對小孩還是好的,啃著梨子回公社樓上的宿舍去了。
堰塘邊集體房門口的打穀場,這幾天白天都在打穀子,穀草還沒來得及分到各家各戶,堆得小山樣高。二哥一見那麼多稻草,覺得是個好戰場,便領著們在草堆裏演了一場肉搏戰,分派娃們捉對摔駟馬腰——書上說叫“摔跤”。瘦精精的元寶摔不贏胖嘟嘟的秦果兒,學小兵張嘎將他肩膀咬了一口,痛得秦果兒殺豬般大叫起來,一把掀開元寶,跑到二哥跟前告道:“報告!元寶咬我……”
兒子娃們摔得歡,女孩子們卻不好學們一樣“豬屎滾團”,多不雅。秦果兒的姐,薛小萬的姐和二姐,都朝二哥提意見,二哥見她們意見大了,乃收兵道:“不摔啦!不摔啦!”薛小萬走到他跟前“哢嚓”一個立正:“那麼我們演什麼?”二哥看看幾個女孩兒,道:“《紅色娘子軍》。”
紅色娘子軍穿的是軍短褲,二哥希望幾個女孩都把褲腳高高地挽起來,挽過膝頭當像短褲,但她們堅決不幹,既然堅決不幹,二哥隻好算了:“不幹算了。”
任何電影二哥隻演正麵人物,哪怕:這個人物在壯烈犧牲的時候既要演得跟抽筋一樣掙紮一番不肯倒地、最後卻必須重重一跤摔在地上,如果倒地的地方沒選好,剛巧摔在一塊石頭上那是很疼的——但他都堅決要演正麵人物,比如《洪湖赤衛隊》的劉闖,《渡江偵察記》的李春林,《鐵道遊擊隊》的老洪,《平原遊擊隊》的李向陽,等等等等,都是他演的。今晚上的《紅色娘子軍》,他既當導演,又親自出演洪常青一角,由秦果兒的姐姐演吳瓊花。兩個主演定下來後,二哥就不管了,任由薛小萬分配其他角色;本來他是要兼任化裝的,但幾個女孩不服他安排,他便懶心,也讓薛小萬給男孩子們隨便化化得了。也沒啥化的,正麵角色,們一律稱之“中國的”,反麵角色一律稱之“美國的”,“中國的”隨便,“美國的”則把頭發給他搞得碴蓬蓬的,或者臉上抹一道泥湯湯。
家住竹林毛窩旁邊的好勝,是一個寡崽,據說他爺爺也是地主,但死得早。薛小萬叫好勝演南霸天,好勝怕挨槍斃,不演。“你真的不演?”薛小萬鼓眉鼓眼問他。好勝梗頭梗頸說:“不演!”薛小萬勃然大怒,揚手從後頸窩裏扯出一把大馬刀,一刀砍在好勝肩膀上,罵道:“地主崽崽!我代表人民處決你!”好勝頓時失聲痛哭。好在薛小萬的馬刀是木片片削的,不然就出事了。二哥用稻草扭了根大皮帶,正要紮在腰杆上,聽見好勝號啕大哭,過來問清原委,責怪薛小萬道:“你砍他做甚,他不演算啦,三木,你演!”這演員可不是亂挑的,三木也是地主後代。三木見好勝已經挨了一馬刀,當即唯唯諾諾道:“是,是,他不演我演。擺桌子麼?”洪常青化裝偵察,南霸天是設宴款待——“你這廝還想吃香喝辣?”薛小萬揚了揚馬刀,三木迅即閉嘴。
“準備開演!”二哥舉手示意:“一百——起!”
“起”的一聲剛落,三哥唱起片頭曲:“拱——工共共共共共共共拱共拱拱!拱——工共共共共共共共拱共工工!……”薛小萬在一邊舉著一個木板板五角星,一閃一閃的。
“好!”二哥示意片頭完了,指揮秦果兒的姐姐道:“你去偷水喝。”“吳瓊花”假意地拿起水瓢,舀了一口水喝,這就入戲了。
演了演,女孩們便都迫不及待地加入了娘子軍,排隊高唱娘子軍軍歌:“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薛小萬卻擅改歌詞,和她們賭唱:“洪常青,吳瓊花!兩個要結婚,兩個要結婚!……”毛毛一聽有意思,馬上學唱,再後來,除了秦果兒不唱,所有的兒娃都唱,羞得他姐姐捂著臉跑回家了,從此打死也不演吳瓊花,不唯她,薛小萬的姐姐們也不肯演。有一回好不容易又演了一回,原班人馬,不防被秦果兒的父親聽見那改了詞的軍歌,氣得他跌腳扳手,眼鏡都特差跳落,說:“成何體統!成何體統!”將二哥狠狠教訓一頓。二哥鬼火心子哉,背地裏教們喊秦姨爹“四眼狗”。我以為姨爹並不知道。財校畢業那年,我終於看不清楚,隻好戴了眼鏡。有一天,姨爹朝我招手,詭詐地笑著:“老五過來,老子跟你講句話咹。”我過去,老人依然笑得詭詐,附在我耳邊小聲道:“還喊我‘四眼狗’不?”我立時大窘,特差給他磕頭。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所以輝煌,究因乃當時文學讀者眾多,如今好多耳熟能詳的作家,就是那時候在文學期刊上整出名的。今天文學何以“走入低穀”?我想主要一個原因,是當今電視和網絡的覆蓋太廣,文學的擁躉被它們爭奪過去了吔。斯年連電影都難得看到,但人的精神需求客觀存在,哪怕我們家窮吧,大哥擠牙縫縫也訂了《解放軍文藝》《滇池》和一本社科類的什麼雜誌,其他老師有的訂《收獲》,有的訂《十月》,有的訂《人民文學》,總之你訂這樣我就訂那樣,為省錢計,並不重複,大家調換著閱讀。等他們都讀完了,我也撿來看看,是以從小迷上文學。
所以在那個時候,電影對我們的影響之大,可以用“驚人”一詞來說。許多老電影的經典台詞,至今餘音繞梁,經典的銀幕形象,依舊曆曆在目,有的插曲別說我們喜歡,包括我們的下一代,隨著在電視裏的不斷回放,也漸能哼哼了吔。現在的電影或者電視連續劇,抗日戰爭題材的比較多,多到什麼程度呢?我那才四歲多的小女兒,在她的文盲奶奶的影響下,也開始用“中國的”和“日本的”來判別劇中正、反角色了,就像小時候我們懵懂地稱電影裏的好人為“中國的”,稱壞人為“美國的”那樣。
“中國的”“美國的”之所以在們嘴上長腳,因為《上甘嶺》和《英雄兒女》拍得實在太經典了。看過它們,以後無論是戰鬥片還是反特片,在片裏的地下工作者或特務暴露身份之前,無論嗄呦寨的大人細娃,都會互相間提出猜疑:“你說,這個人是中國的還是美國的?”而明明片中人是一個中國人,是一個南斯拉夫人,是一個前蘇聯人。抗美援朝題材的片子應該很多的吧,但我就記住《上》《英》兩部,這對今天的愛國主義教育,對當代文學藝術的命運,我覺得應該有所啟迪。
我覺得,劇不在多,有那麼幾部能讓國人記住曆史就行。同一段史實,你也拍一部,我也拍一部,他又來拍一部,我拍的和曆史還沾點邊,他拍的卻純屬“戲說”,讓們後人相信誰的真誰的假,片中曆史人物究竟誰是“中國的”、誰是“美國的”?寫了十年小說,我將發表過的篇什選了一些來出了本集子,該書二○一○年四月批準出版,“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為第080908號,我認為這串數字的含義是當年截至四月獲國家批準出版的圖書已達八萬多部,依此估算,則全年可能出版二十四萬多部圖書,何其多也;另據報載,近些年來,中國一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數以千計。——但值得一問的是,在這數以十萬計的大部頭中,有人讀它的,有幾部?是“名著”的又有幾部?電視節目一天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真個浩如煙海,但我們記住的,究竟是哪一部藝術意義上的劇子,還是哪一位做做廣告的女子?
就算沒有教育意義,也別愚弄讀者和觀眾了吧。有的東西,太那個了,用們嗄呦話說,“拿人當憨包打整”,低估了受眾的智商和情商。比如屏幕上出個猜子給觀眾互動,本來簡單得三歲娃都猜得出來,一聽主持人接聽的電話,卻硬沒一個猜出來的,這是什麼原因?即便他們這是演戲吧,我以為也沒們當年“翻演”那些電影演得逼真,如果是捉弄人吧,我以為還沒得當年二哥“翻演”電影時捉弄一幫孩子,捉弄得那麼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