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說話間,我們班兩名超齡入學的同學,生理上發生了些許變化。
一個是們鍾班長,一個大男娃,家住牧場。因他模樣俊俏,家庭成分“貧下中農”,上課下課那一句“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喊得特別響亮,被評為全縣“學習標兵”。但文字功夫不好。另一個就是那個用作業本臨摹“愛情鞋墊”的易姑娘。
鍾班長嘴唇冒出胡須,易姑娘胸脯鼓了起來。
於是,故事發生了。
話說那天上午最後一堂課的鍾聲響起,一俟老師疲倦地說了聲“下課”,鍾班長便威武地喊聲“起立”,接著響亮地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們異口同聲說:“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語畢爭先恐後衝出教室。
們這些家在近處的學生回家吃早飯,遠處的學生中午不回家,吃過幹糧便留在操場上打籃球。我動作總是很慢,又不像其他學生還沒敲鍾預先就把書本擩進書包,所以最後一堂課結束總都落在後頭離開。
鍾班長個子高,坐最後一排,所以也是最後出門。我正要走,他叫住了我。我問他有什麼事。易姑娘也坐最後一排,鍾班長嘴裏支支吾吾,等她走出去了,教室裏隻剩我們兩人,這才悄聲對我道:“問你顆字……”奇怪吧,們學校的彝族學生,無一例外地把“一個字”說成“一顆字”。
“愛——我愛北京天安門的愛,咋寫?”
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一年級就學過的字。
但“學習標兵”竟然問我咋寫。
我說:“這樣,這樣……”隨手在空中給他比劃。
但鍾班長看不懂,撕了張作業本紙說,老五,還是寫在紙上吧。
我隻好重新拿出筆來給他寫了。
這人比較義氣,從書包裏抓了一把包穀花,說,拿去吃吧。
我趕緊雙手捧了,說,哪天還給你。
那時,們給誰“借”一把包穀花吃,“借”一顆藍墨水用,一定要還。但鍾班長大大方方說:“不用還了!”我當時激動地想,多識幾個字真好,一個字換一把包穀花,太劃算了。
牧場離嗄呦寨遠得很,鍾班長中午不回家。但當我走出教室,感激地回頭朝他一笑,隻見他走回自己座位去了,而且掏出紙筆像要學習,我就感到奇怪了,這廝那麼喜歡打籃球,今天為什麼不去跟易姑娘們爭搶?
照例,我不肯待在家裏,一吃完飯就趕回學校做作業。
當我發現鍾班長依舊坐在教室,這就更其驚訝了。我說,你沒去打籃球?他抹了把臉,搖了搖頭。我這才發現,他臉上漲得通紅,剛才那一抹,很有可能是擦汗哩。我正在思忖他今天到底怎麼啦,這廝已走了過來,沙啦啦一陣輕響,將一把包穀花放在我桌上。
“吃吧。”他友善地說。
“幫他寫一個字,就換得兩把包穀花?”我心裏萬分稀奇。
正在驚奇萬分,鍾班長說話了。
“老五,幫我做個事情,要得不?”
原來是,又有求於我。
你都舍得鹽了,我還下不得醬麼!萬死不辭了。
“要得!”我爽朗地說。
鍾班長給我一張字條,讓我去交給易姑娘。
回想他神秘兮兮的樣子,一出教室,我就背棄了諾言,悄悄打開手心,將字條看了一眼,看他究竟寫的什麼。
字條可能被鍾班長握了很長時間,汗津津的,上邊歪來倒去地寫著這麼幾個字:
×××我愛你
×××就是易姑娘。
我明白了,鍾班長為什麼讓我教他寫那“愛”字。
但我又不明白,他寫這幾個字給易姑娘幹什麼呢?
管他呢,包穀花都吃了,他讓交給她,那就交給她好了。我走到球場邊,大聲叫了一聲易姑娘。易姑娘正在捉籃球呢,胖得跟籃球一樣,跑得跌跟滾鬥的。她看了我一眼,問:“做哪樣?”我揚了揚字條,說:“拿去!”她便跑出球場,用衣袖揩著汗,說:“這是哪樣?”我說:“字唄。”
鍾班長紮複過了,叫我別說是他給她的,所以我將字條往易姑娘手裏一塞,車身就回教室。鍾班長迫不及待地問道:“給她了麼?”我自豪地說:“給了。”我很高興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按母親說的,這叫“知恩圖報”。我認為我不欠鍾班長人情了,尤其兩把包穀花都不用還,感覺十分輕鬆,滿心愉悅地開始做作業。但我發現,鍾班長在座位上七搓八扭的,站不是,坐也不是,不知他是怎麼的了。直到今天想起鍾班長來我都還忍俊不禁:你給人家戀愛信,你得落下你的大名呀!
人在做事的時候,尤其認真做事的時候,時間過得飛快。
我算術不好,決定從這一次作業開始,要好好地完成算術作業。每一個阿拉伯數字,我都像寫漢字一樣寫得認真,哪怕一個“0”字寫得不圓,也是塗了重寫。總共十道豎式題,敲鍾之前,我把它們全部做完了。反複欣賞著它們的工整,我心情愉快至極,第一次提前把算術本子交給了鍾班長。一根筷子兩個蛋,我想,這一回,老師應該給我打一百分了。
我打算出去觀賞易姑娘們打一場籃球。說實話,易姑娘的身上越來越好看了。但當我還沒走出教室,當,當,當,上課的預鍾響了。那就算了。我車身走回座位。才坐下,隻見易姑娘衝了進來,氣衝衝瞪我一眼,走到她座位“咚”地一屁股坐下,把臉埋在桌上,好像氣得很。
她這是幹什麼了?我試著分析,她的情緒跟鍾班長那幾個字有沒有關係呢?
沒容我多想,隻見劉校長滿麵怒色地走了進來,往講台上一站,一句話不說,兩眼盯著講桌。這時同學們已到得差不多了,可能大家都和我一樣吧,看見劉校長這賣牛肉的神情,平時的吵鬧全沒得了,整個教室鴉雀無聲,空氣似乎也停止了流動。
劉校長是沒有我們課的,他來幹啥?
這時,第二撥鍾聲響了。未幾,一陣閃悠悠的口哨,風表哥夾著課本來到門邊。一見劉校長,他一怔。劉校長朝他勾勾二指頭,示意他照常上課。風表哥忐忑不安地走上講台,趔著校長說:“上課。”鍾班長喊聲“起立”,全班人齊刷刷站了起來。鍾班長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們震天價喊了出來。為在校長麵前表現得更加抖擻,特差頸根上的筋都震了出來。
風哥說:“坐下。”
等們坐下,劉校長這才說了自從他走進這教室以來的第一句話。
“於老師,我耽擱你幾分鍾時間。”他抬腕看了看表,對風哥說。
“可以,可以的。”風哥一邊點頭哈腰地說,一邊要退出教室把這幾分鍾時間讓給校長。誰知校長說,你別走,這事得交給你最後處理。
“處理”,可不是個好詞兒。
處理什麼?們和風哥一樣,全都緊張到了極點。
劉校長從中山裝裏掏出張紙來,等我醒悟它為什麼那麼眼熟的時候,大事已不妙也。他揚了揚它,叫聲憤憤的易姑娘,問她哪個給她的。
易姑娘猛地站起來,指著我說:“趙成武!”
我本來和同學們一樣,掉頭在看著她,一見她目光裏要噴出火來,那一指多像多年以後我在《射雕英雄傳》裏看到的“一指禪”,又仿佛苦大仇深的白毛女,聲討罪大惡極的黃世仁——
我下意識地一躲。——媽吔,幸好沒把我頸根拗斷。
“是不是!”劉校長火眼金睛地望著我。
“……”劉校長的目光讓我望而生畏。
“到底是不是!”劉校長聲色俱厲,有點兒猛張飛喝斷長阪橋。
“是……”我戰戰兢兢吐出一個字來。
風哥不知那張紙上藏的什麼機密,伸長脖子正要偷看,劉校長將紙往他手裏一塞,火冒三丈說:“你看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