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 3)

“你寫給我看!”他問風哥要了支粉筆遞給我。

“你要寫得出‘規章製度’這幾個字來,我用手板心煎雞蛋給你吃……”

劉校長忽然不說話了,目瞪口呆盯著黑板。因為當他嘮叨的時候,那幾個字我已寫在黑板上了。

“趙老五,趙老五……”

他的臉色從憤怒的黑轉為虛脫的白,喃喃地說。“如果靠山小學將來要出一個大學生,那就是他……如果說注定隻出一個,那肯定就是他……”他嘮叨這些時,眼睛一直盯著地下。忽然,他用力地摸了我的腦殼一下。“如果你不取大學,我死不瞑目!”說完,他將那張紙條一拋,頭也不回地走了。

紙條飄飄忽忽眼看要落地上,我搶前一步奮力將它捉在手裏。風哥一把奪了過去,兩把扯得粉碎,說:“你還想留做紀念不是?”

那份檢查給我的教訓,以後再不敢抄襲。比如我正在講述的故事,即便有的地方需要一點點必要的虛構,我也寧可自己“創作”。大哥也真是的,一個小學生的檢查,用那樣的大詞幹啥?幸好我當年記性不差,抄一遍就把它們記住,不然遍地都找不出那四個字來。

至於“學習標兵”鍾班長,兩把包穀花就讓我為他背了這麼大的“黑鍋”,想來他現在應該見子連孫了,我還在耿耿於懷。不過,自從他沒考取初中,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隻聽說輟學沒有兩年就成家了;但老婆卻不是他“愛”的那個,因為初三那年我在趕場天看見過一次易姑娘,她背扇裏背的嫩娃,肯定是那個膽敢牽她胖手的小哥,看在她“愛情鞋墊”的分兒上,跟她一起生的。

母親一貫教導:上回當,學回乖。偏偏我狗吃記心,記不住這樣的忠告。“戀愛信事件”沒過多久,一場“粉筆事件”又把我牽扯進去。

“文革”說起來是那些被“發配”農村的“臭老九”的遭遇,說起來呢,又是正值當年的農村娃們的福氣。農村教師奇缺,剩個把老學究,也隻會搖頭晃腦地哼幾聲“人之初性本善”,什麼“苟不教性乃遷”,我們總念成“狗不叫醒來看”。聽說箐口中學就來了很多老師,要麼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要麼是頗有成就的學問家,反正依當時的規矩,不“臭”是不會下農村來的。今天非常著名的黔中大文學家、大書法家焦黔先生,就曾經在箐口中學教了七八年書,我真恨自己晚生幾年,沒趕上當他學生。為了學寫小說,一九九幾年我曾經給先生寄過一份小說稿,先生竟然給我回了一封信,信中就提到了箐口往事,雲“其實在箐口避了七八年難”,倒轉過來看當年得失。

和焦黔先生一樣,劉校長來嗄呦寨教書,也是拖家帶口。不過他更待得久些,幾乎紮下根來,好像在九十年代才調到箐口小學直至退休。

劉校長獨獨一個女兒,年齡比我小兩三歲吧,乳名花兒。花兒是一個膚色特別的白、模樣特別的乖的女孩,愛穿一套綠色燈草絨衣裳,常把兩手揣在衣裳的小圓兜裏,淺淺地笑起兩個酒窩,更顯白皙和乖巧,看去怎麼也比們農村女孩典雅文靜。

大哥師範畢業後,帶了很多自己的畫作回來,比較滿意的,裝在沒有玻璃的鏡框裏,掛了好幾幅在牆上。薛小萬他們愛到我家玩耍,看見大哥那些繪畫,畫蘋果像蘋果,畫房子像房子,他們跟我一樣,一時間全都迷上了繪畫。大哥教我們先要臨摹,叫我們用複寫紙把小畫書上的人物“套”下來。記得我就“套”了很多英雄人物,比如金雞獨立的郭建光,右手高舉一把手槍,比如身穿羊毛大衣的楊子榮,威武地撩開大衣一邊。但複寫紙要三分錢一張,們隔著分銷店高高的木櫃台,遞上一枚雞蛋,隻換得兩張又臭又香的半藍不黑的薄紙,父母發現雞窩裏的雞蛋不見了,叫們不死都脫層皮。

再說,們“套”得已多,都想自己畫了。但即便一張白紙,也要花錢買的,所以經常在放學以後,們就在黑板腳搜尋老師扔下的實在小得揪不住了的粉筆頭,就在黑板上畫。哎呀,他幾個頗不文明,盡畫些赤身裸體的人娃娃,在下麵寫上自己最恨的那人的名字,或者是自己最喜歡的那個女孩的名字,隻是一聽風吹草動,就得趕緊擦掉,該曾浪費了多少粉筆。

們曾經去打碑岩腳的梭梭窯邊撿來一小塊一小塊的石灰,企圖用它們代替粉筆,可惜它們既寫得不明,又愛刮破黑板的漆麵,老師終有一天會發覺的,所以趁早放棄。元寶用一塊石灰包在彈弓皮裏,還打瞎了劉校長家一隻跑到學校坎腳的老母雞。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這就發生了“粉筆事件”。

毛毛家門口有一棵糖梨。諺說“桃三李四核十一”,意思是桃樹栽下三年可以掛果,李樹四年,核桃十一年——沒說梨樹好幾年結果。但毛毛家這窩糖梨,好像栽了沒幾年就開始掛果,身材單薄,起初一年隻結一二十個,但個個又大又甜。果兒大,那是明擺著的,天天上學放學我們都從它身邊過,那是一目了然;說甜,其實是想象中的味道,因為我們從來沒得吃過。元寶曾經想用彈弓打個把嚐嚐,們看在毛毛的分兒上,勸他“兔兒不吃窩邊草”,這才放下武器。

毛毛指天發誓:哪個爛母狗擺你們,連我自己都沒得吃。

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學的是婆娘們賭咒。

那不多幾個梨子,住在學校的老師們得吃,住在他家斜對門的知青得吃。恐怕連毛毛的爹媽都舍不得吃,等它們熟了,用破了頭的竹竿一個二個的叉了下來,他老媽親自用筲箕端上,就去送梨子了,先送集體房裏的知青,再送學校老師。“劉校長家多得幾個。”毛毛悄悄對我們說。

所以毛毛家和劉校長家關係處得特別好。

薛小萬是們這幫娃裏的二軍師。大軍師是我二哥。

薛小萬就讓毛毛去做花兒的思想工作,她老爹是校長,粉筆肯定大大的有,如果方便的話,給們弄幾支畫圖畫。毛毛是個非常有責任心的好同誌,明明我在他家床上拉的尿,他也主動將責任承擔過去的嘛,當即一拍胸口:“這有何難。”

毛毛對花兒說,你也別多拿,我兩支,薛小萬兩支,花鬼子(——我咧)兩支,秦果兒兩支,還有元寶,雖然他想拿皮槍打我家梨子,也兩支,總共才十支,就拿十支算了。

所以說呢,好人難做。花兒隨父母來嗄呦寨該曾多長的時間了,為了結識們這幫好漢,一直苦於沒有機會,這一回機會來了,她多想在們麵前做個好人。但那叫十支粉筆,一盒粉筆才二十支,她敢明目張膽地“拿”嗎?記得五年級時我偷大哥香煙,一次還隻敢“拿”一支哩。

花兒隻好偷了。劉校長有午休的習慣,她趁她老爹睡得鼻子吹牛角,“拿”了十支粉筆。一個荷包揣五支,等她將粉筆掏出來,們看見荷包的襯布沾了一層白粉,也就是,弄髒了,頓時像小畫書裏講的,心疼加感激的熱淚,差點奪眶而出。約定“接貨”的時間是在中午,地點在我們班教室。一分到粉筆,們比年終分紅還高興,馬上就在黑板上畫了起來。以前們用的都是黃豆大的粉筆頭,這一回,真有點踩高蹺的感覺了。薛小萬甚至用粉筆當教鞭,在黑板上敲得當當直響,模擬老師們口氣,凶惡至極地說:“看倒!看倒!三加二減五等於零!”

一盒粉筆才二十支,二十減十等於十,此前用了一兩支,一頭子空去一大半,劉校長一覺醒來準備上課,一拿粉筆馬上就發覺了。一查家裏人口,少了花兒,一問,說看見她到們教室去了,馬上追了過來,那不是人贓俱獲。劉校長當即賞了花兒一巴掌。粉筆剛剛弄髒了她的荷包,這一下,眼淚又弄濕了她的衣袖。

我還記得當時,劉校長像送別敢死隊一樣,馬著臉,揚著掌,邁著沉痛的步伐,一言不發地逐一從們跟前走過;走到誰的跟前,誰就明白那兩支粉筆再也不屬於自己,哪怕它們真的是孫悟空的金箍棒,也不得不放在如來佛的手板心。

花兒與少年的故事,從此再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