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哥掉轉紙條一看,剛才多緊張啊,這時卻啞然失笑。他先瞟了易姑娘一眼,緊跟著看上我了,目光可有點兒不懷好意。
“你寫的?”他嘻兒不呔地問我。
劉校長不滿地瞪他一眼。“於老師,”說,“一定要嚴肅處理!”
風哥馬上繃起臉來。
“趙成武,你知不知道你寫的這是什麼!”
“不是我寫的,”我老老實實說,“但我知道上麵寫的什麼。”
劉校長厲聲說:“你說不是你寫的就不是你寫的!”
我小聲道:“當然啦……”
劉校長拍拍講桌:“你怎樣證明!”
我離座走上講台,跟風哥要了支粉筆,一筆一畫在黑板上寫了起來,把紙條上那些字寫了一遍在黑板上。
我把粉筆放在講桌上,對劉校長和風哥說:“看。字不一樣。”
座位靠後的同學都站了起來伸長脖子往黑板上看。因為我個子矮,字隻能寫在黑板下方。
稍微懂事的同學,比如薛小萬、元寶、毛毛、秦果兒、小雨,那些比我大一歲以上的同學,看了那些字都笑了起來,全都車臉去看易姑娘。易姑娘仿佛被人脫了衣服,羞憤難當,把臉埋在懷裏哭了起來。
“我問你,”風哥對我說,“你知道這幾個字的意思嗎?”
“知道,”我說,“×××我愛你。”
“噢——”小雨一帶頭,全班跟著起哄。
風哥說:“我問的是,這幾個字表示什麼意思?”
“就是×××我愛你呀。”我說。
這一回,連風哥自己都挨不住地笑了。
易姑娘嚶嚶哭著,蒙著臉跑出去了。劉校長怕她跳塘自盡,緊急命令阿玉她們幾個女同學把她追了回來。
“兒哦,趙老五!”劉校長痛心疾首道,“誰讓你寫的!”
我說:“不是我寫的。我證明了。”
風哥看了看劉校長,看了看黑板上,又看了看劉校長。
劉校長說:“不是你寫的,是誰寫的?”
我看了看鍾班長。那廝挺緊張的,目光裏不知哀求還是恫嚇。我想起他給我那兩把包穀花,堅決地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了。然後毅然閉緊了嘴。我想,我那一準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既然這樣,劉校長就不再耽擱風哥上課了。
“寫檢查!”他指著我對風哥說,然後嗵嗵地走了。
放晚飯學,風哥親自把我押送回家。從學校走到小堰塘,從小堰塘走到公社,又走了小半截街,他都板著臉一句話沒有。可是當他一看見母親在們家門口揀豆子,突然間,嘩嘩嘩嘩地笑得跌跟滾鬥,老遠對母親嚷嚷:
“二姨媽,笑死人嘍!”
上氣不接下氣的。
母親牢記我不可以叫他“小風”的話,驚奇地問他,於老師,有哪樣好笑的?
風哥說:“準備豬霸腿吧,二姨媽。”
母親一聽倒很欣喜,以為大哥跟學校哪位女老師談對象了。嗄呦寨說的霸腿就是腿根那一部分大腿,訂婚的時候,男方家要“圓”兩個豬霸腿,係上紅線,一個給女方家,一個甜謝媒人。大哥早到成婚年齡,再去讀了兩年師範,更其老大不小了,他的婚事簡直成了母親一塊心病。
明知故問是農村人都有的性格。或者叫“睜起眼睛說瞎話”。或者是多疑。我不知道我們何以那麼的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別人、不相信我們生活的社會。多麼明白無誤的事實,我們總要故意否定,憑著多年的觀察,尤其在榮譽麵前我們最愛否認,比如風哥經常給母親報喜,說我又考第一名了,老人家總是不屑地說:“怕不會哦!”或者說:“鬼嘍!”所以,母親即便在心裏猜出大概是大哥的婚姻“動”了,嘴上也不說,而是習以為常故意問道:
“準備豬霸腿幹啥?”
風哥將我往她跟前一推,說:“老五談戀愛了!”
母親一聽不僅大失所望,而且是大驚失色了。
“談哪樣戀愛?”她著急地道。
目光已經像錐子一樣朝我紮來。
風哥將鍾班長那張字條一展:“看,這是他寫的戀愛信!”
一言未畢,大哥隨後回到門口。母親大聲命令:“小成海!你快幫我把小老五杵死算了!”
大哥問:“怎麼回事?”
風哥把紙條給他:“夥計,你自己看!”
大哥看過,說:“誰寫的?”
風哥笑哈哈說:“老五!哈哈。”
大哥也吃驚了,將信將疑地打量著我,好像認不得了似的。忽然間,那麼突然,我都來不及反應過來,他就捉住了我,拎起來一扔,將我摔得幾螺躥,站不穩,一撲爬跌倒在街上的尿湯湯裏。
風哥沒想到會是這樣,趕緊上前將我扶了起來,責怪大哥道:“蠻得很!摔壞了呢?”
大哥說:“打死算啦!”衝進屋把他搞縫紉用的竹尺拿了出來,劈頭蓋臉就朝我鏟來。風哥趕緊將我護了,說:“搞哪樣,搞哪樣嘞!”
我一邊躲閃,一邊暗忖,果真我談戀愛了,大哥肯定氣慘了的,因為他自己的婚姻八字尚不見一撇,我倒……“啪!”背上還是挨了一尺子,痛得我“哇”地哭了起來。母親心痛了,一邊說著“打死皮子算我剮”,一邊將我拉到身邊,往屋裏一推,說:“還不快去做作業!”這才掩護進屋。
隻聽風哥對大哥說:“劉校長說了,老五必須寫出檢查,明天他要親自看呢……”言畢,母親留也留他不住,回去了。
父母明確過的,我由大哥負責管教,隻要我犯下錯誤,隨他要打要殺。所以大哥不許我吃晚飯,做完作業就寫檢查。我會寫的字雖然很多,但從來沒有寫過檢查,無從下筆。趁大哥去上廁所,外婆將一個在火洞裏焐得麵麵的洋芋偷偷往我麵前一扔,說:“平時不好好地學,這一回,咬筆杆子傷心了吧!”我趕緊將洋芋吞了,幸好沒細嚼,否則大哥回來發現了。父親朝我喝道:“學習這種事,不懂就要問!還不請哥哥教你寫!”大哥毫不中計,堅決說:“他自己寫!”
挨了半晚上,母親可惜燈油了,說:“成海,饒他狗命過荒年了吧。你亂寫一個給他抄。”大哥批改完作業後,蹬著縫紉機打了半晚上衣服,也是哈欠連天,這才捉筆幫忙。“稀奇了,他犯的錯誤,我倒幫他寫檢查。”寫完朝我一扔,我趕緊謄了。
大哥幫我寫的檢查,說來是有水平的,說來呢,又沒啥水平。
這不,第二天一交上去,就被劉校長看出破綻來了。
他站在風哥的講台上,搖著我的檢查憤怒地說:“趙成武,這是你的檢查嗎?”
我說是的。
“這真的是你的檢查嗎!”劉校長咆哮起來,胖胖的他就像一頭怒不可遏的大熊貓。
我就覺得奇怪了!檢查不是我的,難道是易姑娘的?自然也不是風哥的——他也沒叫風哥寫檢查,雖然《三字經》上說,“教不嚴,師之惰”。況且,他那麼窮追不舍,非將我繩之以法不可,一敲預鍾就來我們教室,檢查是我當著他的麵交給風哥的,風哥又當著全班交給他的,那張紙難道自己會變魔術,一轉手就不是我的了?
我瞪著大熊貓瞪圓的眼睛,一字一字說:“真是我的。”
“得了!”劉校長一拳擂在講桌上。嚇得我及時把脖子縮在衣領裏。
“那我問你:規章製度,這是什麼意思?”
原來,大哥在檢查的最後寫了一句“今後再不違反學校規章製度”。
我知道什麼“規章製度”?所以說大哥太沒水平。
我說:“規章製度就是規章製度。”
哼哼!哼!劉校長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