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把話說回一九七七年冬天。
那天放晚飯學後,閔伯伯披著長子從部隊給他寄來的羊毛大衣,穿著也是長子寄來的大頭毛皮鞋,呼哧呼哧喘息著來們家串門。這一衣一鞋,總共怕有三十多斤,尤其皮鞋像兩輛解放牌汽車一樣,讓人想起“踏破鐵鞋無覓處”這句話。
進了屋,閔伯伯將大衣往們床上一卸,其體積比們的被子還大。父親對他道,你這不相當於披床被子在身上?閔伯伯說,那不是,聽說部隊上就是把它平時當衣、睡時當被的。父親暗自眼饞他這一件大衣,但半點也沒表露出來,多年後他讓三哥去西藏當兵,三哥也給他弄了一件,這才說出這樁心事。
那晚上閔伯伯帶來一個喜訊,說要恢複高考了,讓們大哥好生複習準備參加高考。這個消息是他昨天從報紙堆裏翻出來的:“今年七月,黨的十屆三中全會恢複了鄧小平同誌的黨政軍領導職務,八月,鄧小平同誌親自召開了一次科學和教育座談會,決定恢複已經中斷了十年的高考製度。”
“這一回,讀書又有用啦!”父親欣喜地道。
“我家小成海可不可以參加考試?”母親擔心地問閔伯伯。自從大哥當了代課教師,在外人麵前,她就不再喊他乳名了。
“怎麼不可以?”閔伯伯說,“鄧小平同誌親口說的,隻要政治曆史清楚、熱愛社會主義、熱愛勞動、決心為革命學習,就可以。”
大哥欣然接受閔伯伯的建議,將塵封多時的課本翻了出來,那一天起專心致誌複習備考。
當年十二月考了一回,但大哥因得到消息比較晚,錯過了報名時間。次年夏季的那一次他趕上了,去縣城考完回來,父母和閔伯伯都非常關心他考得怎樣,他說,感覺不是十分理想,但也不是特別的差。“總之沒學張鐵生交白卷。”
一九七三年六月,遼寧的插隊青年張鐵生參加高考,因不會答題,就在試卷背麵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因不忍放棄生產勞動而致文化學習不夠。想不到他這封信引起了重視,報紙上說,張鐵生交白卷這件事,說明大學招生的路線有問題,“這封信提出了教育戰線上兩條路線、兩種思想鬥爭的一個重要問題”。報紙上這麼一肯定,連嗄呦寨都有人效仿張鐵生,嗄呦寨這人,不說自己沒出息,倒振振有詞地道,這是學習“白卷大王”的革命精神。
等啊等,和大哥一路報考的一些人都等得了錄取通知,就是大哥杳無音信。箐口大哥有一同學,出考場後兩人對過答案,感覺他們的考試成績應該差不多。但人家接到了大方師範的錄取通知,大哥卻一無所獲。
“不對呀!”大哥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不行!”聽說“方師”就要開學,母親再也坐不住了,說,“我得進城問問去!”
父親說,你一個農民,去找誰問?
母親說:“找大媽!”
母親說的這個大媽,是她堂弟,從小在一起長大,母親對他印象最好。據母親說,們這個大媽,從小聰穎好學,他畫的毛主席像,跟真的一樣;生活節儉,考取縣城中學後,老人們給他買了一雙新鞋,去縣城的路上他總舍不得穿,每每赤腳遠行四五十裏,走到城邊這才在山溪裏洗淨腳,穿上新鞋進城,回家時,一出城,便又把鞋脫來拎在手裏。
人人都收到高考錄取通知,為什麼們大哥沒有收到?母親覺得,這事去問大媽,算是找對了人,因為他在縣文教局工作,而且聽說當上副局長了。至於父親的擔憂,說大媽身份不同他跟母親從小一塊兒打堆的時候,母親反駁說,大媽不會不接見她的,他官兒再大,也是猴子山走出去的人,她也是他的二姐。
因是暑假,母親帶著我進城去找大媽。可能是預兆大哥的運氣好,母親打算第二天進城,這頭一天下午,二外公的汽車就到這邊來了。二外公是畢節汽車運輸公司的駕駛員,他拉貨到箐口供銷社。晚上從箐口調頭過來,二外公就捎上了我們。
我這是平生第二次乘坐汽車。第一次乘坐汽車,因為我患了嚴重的螬病,疼得遍地打滾,母親攔了一輛翻鬥車送我去箐口治療,們站在車廂裏,抖得要命,到了箐口,還沒進醫院呢,我屙了一大團鳥巢般的蛔蟲,病就好了。這次去縣城,們坐在二外公的駕駛室裏。坐墊是皮沙發,特別軟和,我希望車能抖動得厲害一些,以便研究皮沙發究竟能將我彈起來好高,但偏偏一點兒也不抖。
打兒窩過去是石埡口,石埡口過去是冒沙井。到了冒沙井,二外公停下車,拎著加水桶去路邊井裏打水給車“喝”了兩三桶。加水這一段時間,二外公是打開了駕駛室裏的燈的,我感覺比煤油燈亮幾十倍。小孩子好奇,我想下車看看汽車怎樣“喝”水,但車外除了車燈照見的範圍,一團漆黑,所以母親不準我下車。“外麵有花野貓!”她嚇唬我。也巧,母親話音未落,一隻四條腿的動物,從右邊坡上下來,倏地躥過車前的光區,跑進左邊山裏去了。我頓時嚇得一動也不敢動,緊緊撲在母親懷裏。加好水,二外公開車繼續趕路。但車一動,他就把駕駛室裏的燈給關了,這讓我多少有點遺憾。因為汽車要經過冒沙井寨子,而寨子裏我有好幾個同學呢。要是二外公不關燈,我的同學看見我坐在車上,他們該會多麼羨慕啊。所以說呢,人一生下來,就有著一顆虛榮的心。
而且我這是進城。進城!我還沒進過城呢。直到今天,還有多少與我同齡的當年農村娃兒,也沒進過一次縣城。謝謝菩薩,我是多麼幸運,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我才九歲多一點點,就第一次去了縣城,而且是坐在汽車駕駛室裏進城的。
過了猴子山,母親對沿途的地方也不怎麼熟悉了。估計她進城的次數也不多;況是夜裏,路邊的村莊也看不全,無法識別。二外公說他閉起眼睛也知道這是到哪兒了,一路上給們介紹,這是一把傘了,這是六龍街上,這是五鳳,這是頭塘……我總覺得,汽車老是在扁擔寬的馬路上奔跑,車光所到之處,哪兒跟哪兒都差不多,隻記住了們都經過了一些什麼地名,而無法記住它們究竟什麼模樣。
汽車翻過雷打坡埡口,彎來拐去一直往下,不一時就見路兩邊一棟接著一棟的房子,二外公說:“到了!”他問:“小老五,你睡著沒有?”
我立即驕傲地咳了一大聲,意思告訴他們,我醒得很。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進城,第一次真真正正“坐車”,我豈肯睡著?
二外公擔心母親找不到大姨媽家,就近將車寄在客車站,親自將們送到離客車站不遠的大姨媽家,這才開車趕回畢節去了。
大姨媽家住的不是正街上,從一條一人多寬的小巷進去有頭十米遠。我們到時,大姨媽和大姨爹還在屋旁的棚子裏趁夜打鐵。
工棚裏爐火通紅,三表姐、四表姐並排扯著風箱,爐火呼呼地噴著,紅一下、藍一下。大姨爹用寬嘴鉗將一把燒紅了的、差不多成型了的鋤頭從爐火裏夾出來,放在鐵砧上,他另一隻手拿一把小錘,叮叮當當地往鋤頭上敲了起來;大姨媽則掄起一把大錘,咚、咚地捶打鋤頭。我真怕他們的大錘和小錘,會一個砸在一個的手上,或者一個碰著一個,但很快我發現,它們配合相當默契,大錘砸一下,小錘敲兩下,剛好打了個時間差。
雖然母親經常在說,打鐵要靠本身硬,我這卻是第一次看見打鐵。原來城裏人給們製造鋤頭,們給他們生產糧食。
直到鋤頭漸冷,敲打的效果不十分理想了,大姨媽和大姨爹這才歇了手,領們進屋。我以為城裏全是磚瓦房,想不到大姨媽家住的也是茅草房;而且就兩間屋,還沒們家間數多。四個表姐、一個表弟、三個表妹,雖然大表姐出嫁了,屋裏也還人眾九口,兩間屋子怎麼夠住?帶著這樣的疑慮,我四下打量開來;直到發現一架樓梯斜靠在一個樓洞裏,總算明白原來有幾個人是睡樓上的。這才明白,婆婆為什麼不肯在大姨媽家過日子,大約不願擠占這有限的空間。
大姨媽讓二表姐煮麵條給們宵夜,二外公不吃自去,母親也堅決不吃,說吃過晚飯才來的。我常常看著住我家對門的養路工人吃麵條直咽口水,做夢都想嚐嚐麵條是什麼滋味,但母親一邊不讓二表姐架鍋,一邊暗暗捏我,生怕我說要吃。出門前,母親反複叮囑,到了城裏,我自己不能提任何要求,否則就將我賣在城裏。——所以當大姨媽說,二舅,怕大老五餓了吧?我趕緊挺起肚子,果斷地說:“飽得很!”
原來,我那表弟也是排行第五,大姨媽和母親商量好,為了不把們喊混淆了,喊我“大老五”,喊表弟“小老五”。
們夜半三更趕來,大姨媽十分驚訝。母親將進城原因一說,大姨爹更感到驚訝,他責怪母親說,二舅,你咋不知天高地厚喃,大媽現在當了官,你雞不抱一個、酒不提一瓶,空手空腳就去找他,膽子也太大了嘛,人家地板一天洗幾遍,怕你連門都得不了進嘞,就別去了吧,免得他弄得你灰頭土臉的。
母親一聽,以為他有教訓,要麼大媽給他吃過閉門羹,要麼,他求大媽辦事大媽拿了架子,就有點遲疑不決起來。但想了想,心一橫,堅決地道,有事才登三寶殿,無事哪個登他寶殿三,既來之則安之,哪怕刀山火海,明天也去闖一闖了!
是夜,大姨媽本安頓我和小老五睡樓上,但母親怕我拉尿在床上,每晚上都要喊我起來解幾回小手,跟大姨媽解釋清楚,大姨媽就安排我和小老五睡樓下,倒把表妹們趕到樓上去了。我兩個老五睡在大姨爹腳邊,大姨爹鼾聲如雷,比父親的還響,把我吵醒過一回。我聽見裏間屋裏,母親和大姨媽還沒睡著,她們仿佛提到了死去的外公,大姨媽聲音哽咽,母親則輕聲啜泣。第二回醒來,是被大姨媽叫的,說,大老五,你想屙尿不?我尿好脹,頓時一驚,大姨媽再遲喊一步,豈不拉在床上了?表姐表妹們曉得,還不臊死。遂趕緊下床,由大姨媽帶去打鐵棚子背後的廁所。我看了看天,天快亮了。想到大姨爹昨晚那一通話,我對大哥即將到來的未來,超乎年齡地感到一絲擔憂。
“媽,睡了吧,天亮就要去大媽家。”我朝裏間屋道。
“睡吧,姐,明天你還要打鐵。”就聽母親對大姨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