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裏有魚，有螺螄，田裏則滿是螺螄，而且還有泥鰍，另外，遺落的穀粒也不少。秋後那一冬，嗄呦寨的稻田簡直成了鴨子們的天堂。當然嘍，這一幫不速之客，也給們帶來了巨大的新鮮感覺。當我們去看鴨子，山灣多麼寂靜，鴨子多麼自由，在們這些小孩子看來，多麼像一個童話的世界啊。
一個快要落雪的中午，我們去堰塘看鴨子。除了我和薛小萬，還有我的幺叔和薛小萬的一個堂叔，年齡比們兩個沒大多少。走過水井，沿著田坎上的小水渠爬過幾塊梯田，就到了黃家包包山腰的大溝坎上，接著是順著溝坎往北走。溝坎以下盡是些梯田，或大或小，或寬或窄，或長或短，或直或彎，都泡著水，就像天上落下來一大塊玻璃打碎在山灣裏。水渠的兩邊坎上雜樹叢生，水渠的邊坎上踩成了路，路邊的刺梨和紅刺杧都可以吃，但刺梨味澀，紅刺杧味酸，們並不喜歡，但內坎上的毛栗樹上落得有些晚熟的毛栗在路上、在溝裏，隻要看見，們就撿起來吃、漉出來吃。
此時堰塘，風景如何？
但見：
一池清冷在深山，明鏡大岩前。不知天上水，不知水裏天，幾個鴨兒弄青漣。煙如水，水如煙，半遮半露，羞答答，美人眠。
們這幾個人，就是薛小萬還沒學會鳧水，見了水稍存怕懼。們這些學會了的，真恨不能跳進水去“哈”（抓）上幾把，但天上彤雲密布，雪花兒一片一片開始飄了下來，是不能。
看那水麵的鴨們，是把白花花的雪當棉被，還是把煙渺渺的塘當溫泉，滴滴點點不怕冷，愛動不動，冷不丁一個“沕頭”（猛子）紮進去，好一會兒才露出頭來，嘴裏“絎”（銜）著一條魚或一個螺螄，揚著脖子一點一點費力地吞下去，魚和螺螄在它脖子裏下咽的過程，們看得一清二楚。吞完了，鴨子十分得意，扇著翅膀“嘎嘎嘎嘎”大叫幾聲。有時，一隻鴨子潛水有了成果，在它未及下咽的時候，幾隻鴨子來搶，逃的逃，追的追，如履平地，讓人覺得如果它們的翅膀再扇得有力一點，就能飛起來。
薛小萬對鴨子們說：“搶哪樣！我漉螺螄給你們吃。”他在淺水處的水草裏漉了一個螺螄，朝鴨子們拋去。“咚”的一聲輕響，螺螄掉進水裏，嚇了鴨子們一跳。但一隻鴨子馬上聞到了殘留在風中的螺螄味道，迅即一個“沕頭”紮了下去，將薛小萬給的螺螄撈起來吃了。薛小萬再扔螺螄過去，眼尖的鴨子一伸嘴就接住了。這下子，鴨子們都望著薛小萬，等著他把螺螄給它們扔來，薛小萬一扔來，便一陣哄搶。們發現這是一種超級的樂趣，都跟著薛小萬漉螺螄朝鴨子們扔。
鴨子接住螺螄，們便歡呼一聲，沒接著，便一聲歎息。兩個鴨客聽見，端著碗走出窩棚看熱鬧，跟著們一起歡呼，一起惋惜。這時，們一個離一個遠遠的，各人占了一處能漉到螺螄的水邊。
“嘩啦”一聲水響。們注意力都在扔螺螄上麵，一時沒太在意。等們覺得那一聲水響有點兒大，再看，原來薛小萬一不小心滑進塘裏，隻見兩手亂抓，一張臉在水麵浮沉著，頭發一閃一閃的。們都知道，堰塘是個“鐵鍋底”，從外到內由淺及深。薛小萬越慌越往裏滑，眨眼就淹翻了，腦殼衝出來又沉下去，嚇得們雞啦鵡叫，驚慌失措。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人影一閃，一個大人“撲通”紮進水裏，兩把水，便抓住薛小萬，再兩把水，把他撈了出來。
是一個鴨客。
鴨客把薛小萬擔在淺水的踩衣石上，反複擠壓，薛小萬吐了好多水，三魂悠悠七魄蕩蕩地轉了回來。鴨客們在薛小萬家歇過一宿，認得他，抱著他飛飛達達送回家去。薛小萬的爸爸媽媽我們喊大舅祖大舅婆，大舅婆嚇得臉青麵黑，朝薛小萬的堂叔狠狠地吼了一通，怪他帶薛小萬到堰塘邊去。從此，大舅祖大舅婆再也不讓薛小萬到堰塘邊去，一旦發現，裁衣服的尺子都特差打斷，以此薛小萬至今仍是一個“旱鴨子”，不會鳧水。
薛小萬的爸爸媽媽感激那個救了兒子一命的鴨客，把薛小萬“送”給他做幹兒子。幹爹，嗄呦寨叫“保爺”。薛小萬還沒得幾聲“保爺”喊，他幹爹，和另外一個鴨客，便趕著他們的鴨子，浩浩蕩蕩地離開了嗄呦寨。他們走的是西方，那個初春的上午，薛小萬一直跟到打兒窩。們也跟到了打兒窩，鴨客以為幹兒子如何舍不得他走，抹了把眼淚揮了揮手，說，小萬，回去吧……薛小萬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到看不到他們的時候。們也在定定地看。們曉得，薛小萬的心思和們一樣，不多看幾眼，以後，就再也看不到那麼多的鴨子了。
小堰塘，也就是學校坎腳的堰塘，塘坎上的小馬路邊有一戶人，祖籍四川，這家人來嗄呦寨的第三代中有一個和薛小萬同齡的男娃，叫毛毛。們三人在學校同班，就像一把秤上的三樣東西，秤盤、秤杆和秤砣，誰也離不得誰，交情特別好。
鴨客臨走，留給薛小萬兩隻鴨子存念。我和毛毛天天陪薛小萬去田裏漉螺螄，薛小萬家有一隻銻盆，每次他帶的都是它，們漉回來一盆螺螄，盡夠他兩隻鴨子一天生活。因為我的臉有一天被田泥弄了個大花臉，他兩個戲稱我“花鬼子”，我見毛毛穿件白襯衣、薛小萬穿件紅棉衫，回敬他們一個“白鬼子”、一個“紅鬼子”，不料這三個“鬼子”竟然在小娃們中間叫開了，至今兒時夥伴相見，有人冷不防還喊我一聲“花鬼子”。用“鬼子”來呼綽號，這當然是看電影的結果，那時老不放電影，一放呢，抗日戰爭的題材較多。們如何看電影，如何演電影，容我先把鴨子的白話擺完，留到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