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不知為什麼,稻田裏竟會沒有了螺螄。那時候不知為什麼,稻田裏會有螺螄,差不多每一塊田都有。們從水井後麵漉起,一天漉幾塊田,漸漸地,大堰坎腳的田灣子慢慢被們漉遍,接著們漉到了隔一匹山梁的大水頭,也是一灣子稻田。大水頭是一個彎曲的山溝,一條溪水順著西坡東麓自北向南緩緩流淌,溪流以東抵到東坡西麓的田,一塊連著一塊,自南向北爬去,一塊比一塊高不多少,看不到盡頭。因為山溝是彎的。
有一天,們漉螺螄漉到了大水頭田灣的盡頭。但這不是山溝的盡頭,在最後一塊田的背後還有一小段山溝,盡是茂密的樹木,溪流從裏麵出來,聽得見叮咚之聲,大水頭大水頭,水頭究竟在哪裏,卻是林深不知處哪。這兒離寨子怕有兩三裏遠,們還小,平時都沒來過這裏,聽大人們說,大水頭上麵是苗溝灣,們猜,苗溝灣大概就是那一段樹林裏藏著水頭的山溝吧。因為沒來過,所以我把幺叔叫上,薛小萬把他堂叔叫上,今天漉螺螄的小孩一共五個。縱然人多,隔老遠看見苗溝灣森森的樹林,們也是有點怕的。尤其“苗溝灣”這個地名,想起來都有點膽怯,們悄悄議論,樹林裏是不是住著苗家,苗溝灣才叫苗溝灣的?據說,苗家會喂毒蛇,他們出門的時候身上帶著蛇毒,隻要招惹他們他們就會“放毒”,所以,每當穿著麻布衣裳的苗家男人、穿著百褶裙的苗家婦女從們街上路過,們都躲得遠遠的。
在大水頭最頂上那最後一塊田裏,們意外地發現了一隻鴨子。鴨客們走後,在他們放過鴨子的田裏,們撿到過不少他們沒撿完的鴨蛋。們當然也希望,在哪一塊田的穀樁深處,忽然發現隻把被他們遺忘的鴨子。這簡直是一個童話般的夢想,們之所以天天來漉螺螄,也是由這個夢想一直支撐著,直到來到令人害怕的苗溝灣前。沒想到,們真的發現了一隻鴨子。那以後,我開始覺得,怕的是想象不到,否則,有的夢是可以變成現實的。
在山溝拐彎的地方,溪流橫穿了山溝,所以,在接近苗溝灣的地方,溪流傍著東坡西麓。從下麵望上來,大水頭田壩到這拐彎的地方似乎就到了盡頭,但到這兒再往上望,拐過彎還有一小壩,三五塊還是七八塊。橫穿田壩的這段溪流的腰上有一座小橋,三四根青棒棒搭的,上麵覆了點草皮和泥土,橋沿的草有溪水滋潤,長得十分葳蕤,須須拉拉倒掛在橋棒棒上,還沒轉青,像阿凡提嘴唇上翹翹的黃胡子。
過了橋,路沿著田坎拐到東坡南麓,再溯溪而上。就在溯溪而上的拐點,有一小塊“海海”——也叫“海子”,其實就是沼澤,現在好像也叫濕地,叫什麼“地球的肺”,紅軍長征時,他們叫的草地,好些紅軍陷進草地犧牲了。海子邊靠山有一窩映山紅,在和煦的春日下麵開得像火一樣。們愛那些花鮮紅而肥碩,所以把薛小萬家銻盆放在路上,涉過海子去“討”(采摘)花。
此前們知道兩個海子,一個在大堰背後,一個在菖蒲灣,各有畝把大小,現在又在大水頭發現了這一個,比那兩個稍小。好比人的身上化了一處膿,我理解海子,也就是大地化膿,這一處泥土爛爛的、濕濕的,深不可測,不知爛穿了地球沒有。但爛泥的表麵長滿水草,有的叫過江草,有的叫光棍草,長在一層薄薄的鏽水裏,那水倒清不紅的,果真有點像瘡疤裏浸出的膿血。好在和另外兩個海子一樣,大水頭的這個海子爛得也不是太過厲害,當我們在水草裏行走,雖然感覺落腳處有些下陷,但那些草還能托住我們,隻要抬腳快點,腳杆不至陷進稀泥。
薛小萬的堂叔,我從來不喊他小名,省掉他的姓喊他學名的後兩個字,老氣橫秋地叫他文東,從小就顯出一點酸秀才的氣質。文東爬到映山紅樹上討花,就看見田灣頂上最後的一塊田裏有一小團白色,定睛看了良久,發現白色在動,就跳下樹來,像金庸筆下的“鐵掌水上漂”一樣踏過海子,順著溪邊小路朝上邊跑去。薛小萬說:“大叔,你跑哪樣?”文東朝上麵指了指:“鴨子!鴨子!”
們還沒跑到最後一塊田邊,隻見一隻白鴨早被文東驚出田去,“嘎嘎”亂叫,慌亂地拍著翅膀,半飛半跑,逃進苗溝灣樹林去了,文東他留下一個追趕的背影。刹那間,我不知薛小萬和我幺叔和毛毛的感覺如何,但一個童話的世界閃電般出現在我腦海。山灣,稻田,飛鳥,樹林,小橋,流水,晴空,春日,山花,小路,組成了一個靜謐無比的深山世界,一隻誰也不知道它的存在的白鴨,在留著半截穀樁的水田裏,安靜地曬著太陽,懶懶地梳理著自己潔白的羽毛。呀,如果們誰也沒有把它發現……
“老五快追!”薛小萬說。
可惜,們打破了它這個美麗的童話世界。
“快點來!”文東在樹林裏喊們。
捉倒它!捉倒它!捉倒它!薛小萬和我幺叔和毛毛一邊跑一邊雞啦鵡叫。童話世界倏然沒有,我一邊跟在他們身後,一邊擔心著苗溝灣的林深處有沒有放藥的人。很快們便發現了白鴨的身影,撲撲騰騰,跌跌撞撞。這隻笨鳥,在大水頭隱居一冬,它肯學飛該有多好,隻要飛出我們視線,它還可以重新找到一個安寧的世界,可是,現在它想飛也飛不起去,在一片沒有荊棘、沒有灌木的青樹林裏,它的蹼在光滑的落葉上打了幾回滑,把它摔了幾撲爬,它再也跑不動了,趴在地上直喘粗氣。文東先到,當他伸手捉它時,我見它縮了縮身子,但旋即放棄了“飛”的念想,身子一鬆,任由文東把它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