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秋有一天擦黑時,從箐口方向走來一大群鴨子,怕有一兩百隻,幾百隻蹼拍在路上,當它們還遠在對門馬路彎彎,在們街上似乎就感覺到地皮在微微顫抖。們家的狗兒小烏好像老早就覺察到了,衝到街口不安地翹首張望,等到鴨群麻嚕嚕、黑壓壓有如排山倒海般走了近來,可嚇著它了,“嗚”地尖叫一聲,掉頭跑回屋裏去了。
一大群鴨子,就兩個中年的男人指揮它們。這兩人皮膚黝黑,均戴著鬥笠,背著行囊,每人手裏一根長長的竹竿,一個在前麵領走,一個在後麵押隊。領走的胸前掛著一個挎包,後來們知道挎包裝的是包穀,鴨子實在不跟路的時候,他就抓幾顆包穀反手握在屁股上,一顆一顆漏在地上,引鴨子們來追。後來,他不撒包穀了,隻撒沙子,“沙沙,沙沙”,雖然騙不了前麵的鴨子,但後麵的鴨子以為他撒的是包穀,一股勁地衝上前來爭搶,一樣也逼得前麵的鴨子快走。押隊那一位負責轟著鴨子朝前走,如果有鴨子掉隊或離隊,他的竹竿就伸出去了,掉隊的輕輕戳它一下,走快點,離隊的用力將它一撥,回來。但走的路長了,鴨子都走成了團隊,一個板塊似的,誰也不掉隊,誰也不離群,後麵這人的竹竿就隻扛在肩上,或者,反手把它擔在後腰。
兩個人搭夥,或者是一家人,趕著一群鴨子在路上走的情況,們差不多見怪不怪了,們稱他們“鴨客”。就像草原上的牧民,哪兒水草肥美就把羊群趕到哪兒,過著遊牧的生活一樣,鴨客也是,趕著一群鴨子,秋年四季在外麵走,走著走著,發現哪兒可以放鴨,就在哪兒小住一陣,不能再放了,上路,重新找一個能夠放鴨的地方。鴨客放鴨,為的撿鴨蛋賣,走到哪兒賣到哪兒。
這兩個鴨客,父親聽他們口音,猜他們離遵義估計不遠。那麼,說明這群鴨子至少走了兩三百裏路了。不管它們走了多少天,總之不是飛過來的,鴨子走路又慢,看著就吃力,如此長途跋涉,忽然令我幼小的心靈好生感動。正應了母親常常教誨我們那句話:“不怕慢,隻怕站。”
人在路上,豈知道前麵多遠有村,又多遠有店,想來這兩個鴨客走到肖家寨時,天色倒早不黯,也就多趕一程,誰知肖家寨過來五裏才有們嗄呦寨,鴨子走得慢,走過殺人毛窩不見人煙,走過癩子洞還不見人煙,就著慌了,前麵的誆著鴨子快走,後麵的轟著鴨子也是快走,希望能在天黑前趕到某處村莊,所以當們見到那些鴨子,一個二個盡都七喘八哈的了。
鴨客一見我們,開口便問們這個寨哪家歇客。“必須找個歇店了,它們累啦。”一個鴨客對另一個鴨客說。他們明顯說的是鴨子累了。忽然間,我幼小的心靈又生出感動,不知感動什麼。
“再往上幾步。”父親指了指蠶豆坡腳的薛家,故意打著遵義口腔對他們說。兩個鴨客驚訝地看著父親。父親朝他們笑笑,說:“我在遵義拉過馬車。”我看見兩個鴨客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長大以後我知道了,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時候,忽然有誰送給自己一句哪怕學得並不太像的鄉音,那是多麼珍貴的禮物。
嗄呦寨是一個少水的地方,一條河也沒有,隻在寨北的大岩跟前有兩三條小山溪,不說“獨釣寒江雪”的情景不會有,就連“紅掌撥清波”也看不到——嗄呦寨沒有喂鴨喂鵝的習慣。在那兩個鴨客漂泊到這兒之前,一個上百戶人的寨子,隻有申隊長家喂了兩三隻旱鴨子,看上去它們對水並沒有多少向往,成天懶懶地趴在屋簷腳閉目養神。們忽然看見兩個鴨客竿下這麼多鴨,比往回看見的要多得多,覺得太稀奇了,一直跟在後麵,直到薛小萬的爺爺打開他家正房堂屋的兩扇合門,將它們全部收容。嗄呦寨的屋門都有門檻,鴨子們擁擠著爬過門檻的時候,前後連成一串,給人的感覺好像有一條寬扁的大老蛇“梭”進薛家堂屋。
因為有那兩三條山溪,上世紀五十還是六十年代,人民公社(那時不知叫不叫“公社”)在大岩腳築了一個堰塘,在寨北頭的黃家包包(嗄呦寨的丘陵叫“包包”)東麵山腰修了一條水渠,彎彎曲曲轉到南麵山腰。這是嗄呦寨最早的水利工程,這個工程的作用,一是把大岩腳的水從一兩裏外送到了離薛小萬家百米之近的人工大水井裏,至少們街上人家挑水吃不再跑得遠遠的了;二是在黃家包包南麓新墾了一壩稻田,與堰塘下麵原有的那一壩連成一片,晃眼一看,似乎就是“幹山”姑娘們爭著要嫁的夢中“田壩”;第三,渠水繞過黃家包包南山腰,們生產隊借這股水在黃家包包西邊山坳辦了一個磚瓦廠,們叫的“瓦窯”,這使們年終分紅能多分幾文。
頭天到達嗄呦寨的時候,天幾近斷黑,兩個鴨客並沒發現“嗄呦田壩”。但次日平明,他們伸著懶腰打著哈欠站在薛家晾壩往北一望,就看到了黃家包包南麓這一壩田,層層疊疊的,從水井背後一直摞到水渠坎腳。他們順著莊幺爺家屋後的挑水路,走過水井,溯著水渠蜿蜒而去,發現還有更多的田藏在大堰下麵的山溝裏,與這個山溝一山之隔,東麵還有一個山溝,們叫“大水頭”,那兒還有一灣子田。
有塘,有田,而且田裏的穀子已經收割,這是鴨客夢寐以求的放鴨地方。於是,兩個鴨客和他們的一兩百隻鴨子,就在嗄呦寨留了這秋後一冬。在大堰邊搭了一個窩棚,這就是兩個鴨客臨時的“家”。燒的是柴火,睡的是們叫作穀樁的稻稈,吃的,不是鴨蛋也不是鴨肉,正如織布的人舍不得穿衣,他們這兩個喂鴨子的,也舍不得吃鴨蛋和鴨肉。褡褳裏帶的米吃完了,星期天他們一個看鴨子,一個去箐口趕鄉場,賣了鴨蛋,買來包穀,炒一鍋包穀花,也算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