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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當催米蟲“知了知了”地催得穀子含漿,一紙開學通知又貼到了集體房的磚牆上。磚是們隊的瓦窯燒出來的,顏色是青多黃少。據說黃磚體酥,青磚的硬度最好,所以他們做夢都想燒一窯純青色的土磚,可窯神沒供好吧,一塊磚總有那麼一赯兩赯的遺憾,也就是總有些黃斑,一塊一塊地砌成牆,看去也就“青黃不接”的,燒變形了的磚又不在少數,加上磚匠砌牆的水平問題,磚縫硬是沒有一條直的,就像我剛學畫時畫的波浪線一樣。

靠山小學一九七四年秋季學期的開學通知是劉校長親自貼到們街上的集體房的磚牆上的,整個張貼的過程我親眼看見。

集體房很長,牆臉也長,不隻開學通知嘍,公社某天要召開批鬥大會的通知,岩腳生產突擊隊寫給白果生產突擊隊的挑戰書,煉鐵進度通,學校老師寫公社幹部的大字報,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標語,還不如山歌押韻的文化大革命詩篇,都貼在集體房的這張黃臉婆一般的臉上,撕了的沒撕幹淨,沒粘好的卷起了角,用一句地地道道的嗄呦話說,也就是“皮皮翻翻”。

劉校長端著一小銻鍋麵糨來了,寫在粉紙上的開學通知卷成紙筒握在他另一隻同樣肥厚的手裏。他好不容易在牆上找到一塊已經撕過的空地,確定把通知就貼在這裏。但以前貼的紙沒撕幹淨,個別地方留下的殘片竟然摞了四五層,就像社員肩膀上的補丁,穿在老子的身上補了幾層,穿在兒子的身上又補了幾層。劉校長顯然認為牆麵較不平坦,就把麵糨和通知往牆腳一放,來們家借了一把棕葉子掃把,用力地將牆臉掃了一番。但見發黑的紙屑直往下掉,有的還動哩,過細一看,原來將牆縫裏的蜘蛛掃了下來,滿地地爬。

母親問:“劉校長,是不是要開學了?”

“嗯。”

劉校長粘好通知,還了們家掃把,銻鍋也寄下,攔了回程回城的班車,進城拉書去了。

母親認真地洗了兩帕臉,用濕帕子把我每一個手丫都擦幹淨了,又找了一身幹淨衣服給我換穿,思想鬥爭了一下(主要怕浪費時間),還是把她長長的發辮解散,重新辮了一遍,這才牽起我的手說:“老五,我帶你去學校報名。”

這就是母親,隻要“出門”,哪怕街上隔學校隻有兩步路,她也要隆重地收拾一番,幾十年來一貫如此,現在跟我住在縣城,七十多歲了,即便上趟街也是如此。她老人家曆來教育我們,“笑髒不笑破”,哪怕一塊破襟襟,也要洗得清紗亮線。

走過公社,走過堰塘,就是坐在一座小土山台子上的靠山小學。學校前身叫民友保國民小學,因為舊社會的時候嗄呦寨乃至靠山公社甚至於超出靠山公社一些範圍,都叫“民友保”。們爺爺就當過“保長”,而對門寨的遊三爺(爺)當過“聯保主任”。所謂“聯保”,是將幾個保聯為一個片區,聯保主任為片區行政長官,所以們爺爺在遊三爺的領導下工作。民友保國民小學的前身是一所私塾,私塾給人的印象,都是大戶人家辦的,但據說嗄呦寨這所私塾,是地主家一個幫工辦的,這似乎可以說明,嗄呦寨這個地方的人,比較重視教育。

說是操場,其實隻能稱之為一個寬寬的晾壩,因為場裏沒有球場,場邊更沒有跑道,地麵還連水平都談不上。操場西邊,是學校唯一的一棟房子——操場南邊菜園裏的茅房雖說也是學校的財產,但算不得“房子”。操場東邊的大梨子樹上結滿了大梨子,我不由多看了幾眼,可惜它太高了,即便是晚上沒有月亮,我也爬不上去偷幾個吃。

校房的屋簷腳被劉校長家母雞們刨了好幾個土窩窩,一隻白母雞臥在一個窩窩裏,不知在養神呢,還是在回憶和一隻公雞的戀愛經曆,不遠處一隻大紅公雞和兩隻小母雞不斷調情,它也沒有吃醋的意思……要不是簷底掛著一塊古錢幣一樣的鐵板,有人叫它“鈴”,有人稱它“鍾”,“當當”一敲就“上課”,這棟瓦房看去也就一座生活味兒濃濃的農舍。

這是一幢兩層的樓房,劉校長家住在北頭的樓上,我們是從一座轉拐的木樓梯上爬到他家去的,那口“鍾”就懸在樓梯轉拐的平台上空,用一根鐵絲吊在簷擔上。登上樓梯平台的時候,母親摸了那鍾一下,手上頓時染了鏽紅。母親並不是“手瘙”的人,她忍不住要摸一下那塊鐵板,大概是感慨自己從來沒有進過學堂,想體驗一下“文化”是個什麼東西,想沾一沾“文化”的印跡。

校長的愛人諶老師熱情地招呼母親落座。校長家好像就這一間屋子,一間(張)床,一張桌,幾隻凳,一籠(隻)火(爐子),還有很多東西我記不得了,總之屋裏很擠,但印象中收拾得幹幹淨淨,一點也不零亂,不像們農民家屋子。本來劉校長夫婦兩個都在城裏教書的,或許城裏的文化革命更厲害一些,他們可能被扣了什麼帽子吧,被“發配”到距離縣城三十一點五公裏(母親說,這就是“有文化人”的描述)的嗄呦寨來了。那時,劉校長家還隻有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叫旖旎,比我小一歲,我們去時,坐著一張小圓凳在門邊寫字,就用一張板凳當桌子。女兒在板凳上寫字,媽媽在桌子上寫字,除了火上煮豆子的小鼎罐噗噗地冒著生活的味兒,屋裏暗盈著在我聞來非常新鮮的書香。

母親將來意一說,一白二淨的諶老師理著她又粗又黑的長辮子,看了看我,微微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就笑了,說:“怕才三歲吧?”母親說:“都五歲半了,隻是不肯長。”——老人家對她的豬也說“不肯長”。母親坐在板凳上,我站在她旁邊,也沒高過她肩膀,可見我真不肯長。諶老師說,五歲半也小,還不能讀書。母親說,他想讀得很就讓他讀唄。諶老師說,不是想讀就可以讀啊,讀書的年齡是有規定的。

母親可依規矩了。

“聽見了吧?諶老師說得不到讀,們回家吧。”

我是摟著母親胳膊的,感覺她要起身,就暗中用力拽她胳膊不許起身。母親覺察我的意圖,也就沒起身,賠著笑說:“諶老師,看他這樣想讀,你就給他報個名吧。”

諶老師堅決地說:“不行不行。”可能她真的在城裏遭整怕了,一點兒口子也不敢開。諶老師起身往豆湯鍋裏摻了一瓢水,回到桌邊理了理紙,拿起了筆,意思準備接著工作了。母親知道她這是在下逐客令了,管我拽不拽,堅決地站了起來,決定告辭。

這時,屋外的樓梯傳來了腳步聲,門邊的旖旎張了一眼,咚咚地跑到諶老師身邊,摟著諶老師的腿,仰起臉說:“秦伯伯……”然後她側著圓臉,靦腆地瞄著門口。諶老師掰開女兒胖嘟嘟的小手,抽身迎到門邊,一個瘦小的男人正好登上屋門。

“指導員!快進來坐——”諶老師躥嚕嚕跑到屋角挪了一張藤椅過來。這期間,秦姨爹摸著我的腦殼問我:“兒哦,五大漢,你來諶老師家做哪樣?”母親急忙掀了掀我,說:“快講給姨爹聽。”我一縮,躲到母親身後去了。這時諶老師請指導員向著屋門落座。我看秦姨爹個子和諶老師差不多高,但諶老師長得富態,兩人站一塊兒一比,秦姨爹似乎更矮、更瘦,往藤椅裏一坐,藤椅的又寬又闊一下子被襯托出來。他一見我就叫我“五大漢”,這是故意取笑我是個矮子,平時我覺得無所謂,可他在諶老師家喊我“五大漢”,尤其是在旖旎的跟前,小孩子是有自尊心的,我可生氣了,我從母親的“夾肢孔”(胳膊叉)裏偷偷地瞪著他,心說:“大哥嫑說二哥,兩個都差不多!”

秦姨爹文而不弱,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頂了頂鼻梁上那副茶杯底一樣厚的眼鏡,喝道:“兒哦五大漢!老子問你來做哪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