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風哥站在講台上起眼一瞄,指頭指指點點道:“你,你,還有你!坐到後麵去!”

風哥點到的第一個“你”,是三木,風哥不知如何知道三木是地主的孫子,用指頭挖著他道:“不枉自地主崽崽!坐個座位都要搶第一排!去坐最後一排!”第二個“你”是小幺叔。風哥初來乍到嗄呦寨代課,認不得二叔幺叔,如果知道他們是他二姨媽的小叔子,或許會關照的。小幺叔也隻好坐到後排去了。第三個“你”是小二叔。小二叔站了起來,但沒走開,他用力地眯著眼睛對風哥道:

“老師,我不坐後麵!”

風哥臉一沉,拖長聲音道:

“憑哪樣?”

二叔理直氣壯地對風哥說:“我眼睛不好,隔遠了看不見黑板。”

那是寨上有人家接媳婦,二叔跟著娃們搶得幾個沒被引爆的火炮,悄悄回家來躲在堂屋裏放。前麵幾個都放響了,最後一個點著引線後老也不響,二叔就湊近火炮檢查是不是引線熄了,誰知這時“咚”的一聲火炮響了,雖然沒把他眼睛給廢掉,但從此看什麼都不太清晰。

風哥一看二叔,果然是個“秋秋眼”(習慣眯緊的眼睛),也就道:“好吧,你就坐前排,但頸根要彎倒點兒,免得遮到後麵的人。”

二叔鬆了口氣,喜滋滋地坐下,一坐下立即將上半身幾乎趴在了課桌上,並反臉瞄了瞄,估摸一下自己是否遮著了後麵的人。

風哥拍拍我的肩膀,指著二叔旁邊的座位道:“老五,你去坐阿呔(那兒)。”有座位坐了!我快慌慌走過去滿懷喜悅地和二叔坐在一起。二叔的下巴擱在桌子上,咧嘴一笑,說:“老五。”這是跟我打招呼。打招呼應該在“老五”後麵加“你好”吧?但那時們不會。別說那時,現在嗄呦寨很多孩子依然不會說“你好”,我回去度假,他們很多都是朝我笑笑了事,甚至連笑都不笑。

風哥伸手一指後排一個男娃:“你!坐第一排來。”

那娃大聲說:“不!我就坐茲呔(這兒)!”

風哥說了聲“撮箕端狗兒好不識抬舉”,那娃不來也就算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風哥的兄弟小雨。別人爭著要坐第一排,你道他坐最後一排幹啥?原來我這個小表哥最調皮,坐在後麵他好搗蛋哩,坐在最後一排在他來說最大的好處莫過於當老師在黑板上板書的時候他可以逃出教室而老師卻渾然不覺。

母親教們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但我看二叔坐的是有點“無相”。因怕遮了後麵的娃們視線,他身子彎得像條蛐蟮,哪裏是“坐”了,兩個膝彎像兩根磨擔鉤一樣掛在板凳上,屁股都快掉到地上去了,要不是用下巴鉤住桌麵,保證他人仰馬翻。

風哥站在那兒講話的地方叫“講台”,但其實並沒有“台”,們學校原是民居,教室自然很不規範。他麵前的講桌比們課桌高,大概是當年人家的書桌,們的課桌均沒上漆,他那張講桌呢,漆得黑亮。風哥用一根刺竹做教鞭,娃們一嘈雜,他就用教鞭擂幾下講桌,說:“不許講話!”他先介紹自己,在黑板上寫下他的名字(我們認得嗎),說:“從今天開始,你們都喊我於老師。”我個子矮,在板凳上一坐,腦殼雖然高過課桌,但風哥的講桌卻擋住了他寫在黑板上的字,我隻好站起來看。風哥瞥了我一眼,我以為他會吼我,趕緊坐下。風哥無聲地笑笑,接著又嚴肅起來,給們交代做一名學生應該遵循的規矩。

因為風哥說了,上課的時候不許隨便離開教室,結果有人憋得挺慌。憋得厲害了,心裏一急,嘴上就喊了聲“媽”,站起來對風哥道:

“我要屙尿!”

全班人哄堂大笑。

風哥用刺竹使勁抽了六七下講桌,這才把笑聲鎮壓下去。

“笑!”他說,“哪個不是剛剛離開你們媽的,賭你以後不喊我‘媽’!謹防挨別人笑哦!”

風哥對那娃道:“以後不要說屙屎屙尿了,不文明!屙屎屙尿叫作解手。去吧。”

下午,一個穿對襟衣裳的男老師給們上了一節唱歌課,教們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興奮至極,一放學立即教母親唱這首歌。母親一邊剔豆角,一邊跟著我唱: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要注意。第一一切聽從黨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第二不拿群眾一針線,群眾對我擁護又喜歡……”

有的地方我記不起來了。母親說:“這樣……”就唱。我驚奇地說:“媽,你仗(怎麼)會唱?”母親說:“你剛才教我的呀。”我說:“沒教!”母親說:“教的,教了的……”

那時,革命歌曲天天在唱,母親“仗”不會唱,還要我教她麼?純粹逗我高興,提高我求知的積極性。《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其實不該作為兒童的發蒙歌曲,因為歌詞既長,文字又深。但老師隻教了一節鍾,我基本就會唱了。母親相當喜悅,說:“們家老五學得好凶(厲害)!”我說:“媽!不要再喊我‘老五’,我是‘趙成武’喃!”母親哈哈大笑:“好好好好,趙成武,趙成武……”可不多時她又忘了,還是叫我“老五”。“呃——”我氣哼哼說:“教不過來!”

母親說:“老五,老師咋教,你就咋唱,不許亂改啊!”

這是一定要紮複的。這邊有句話:“飯亂吃得,話亂說不得。”有一首歌叫《大海航行靠舵手》,記得歌詞是這樣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黨,毛澤東的思想是不落的太陽。”箐口出去一二十裏有一個地方,有一個人,在開群眾會的時候,為了調動情緒,隊長提出大家先合唱一首革命歌曲,唱的就是這一首歌,歌唱完,這人不是在咂煙麼,就將“老巴鬥”在鞋底上拍了拍,道:“大海航行靠舵手,吃煙全靠老巴鬥!”就這一句,了不得了,說他嘲諷偉大領袖,把他打成“現行反革命”,牢了十幾年。

母子正在一唱一和,風哥挑著水桶從門口路過,朝門內打了聲招呼說:“二姨媽。”母親一見是他,趕緊招呼道:“小風,進屋來坐!”我一聽她這話,心裏很不舒服。

風哥說:“不坐啦。要挑水做晚飯。”

母親道:“你一個人做啥晚飯。我煮著豆子,晚飯就和們吃了!”

風哥打了聲“哈哈”道:“又不是一頓兩頓,二姨媽你招呼得起好多!”他舉步要走。母親道:“站倒。小風,你講給我聽,老五在學校乖不乖?”

風哥笑哈哈看著我,說:“乖,乖。”

母親說:“小風……”

我徹底急了,一把將母親拉到裏屋,氣急敗壞衝她吼道:“‘小風’!‘小風’!‘小風’是你喊得的麼!”

母親奇道:“他叫‘小風’,不喊‘小風’喊哪樣?”

我說:“‘於老師’!”

風哥聽見,進屋說:“老五,你喊我?”

母親特差笑摔在地。

弄得風哥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