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母親拉了拉我沒拉動,惱惱地罵了聲“火洞猴”,乃替我答道:“給姨爹說:來找諶老師報名讀書哩!”

秦姨爹長長地“咦”了一聲,很驚訝的意思。“過來過來。”他朝我招手。這時諶老師泡了杯苦茶捧到指導員跟前,秦姨爹接過去放在椅邊桌子上,探身將我從母親背後一把揪到他跟前。我掙了一下,當時諶老師也給母親泡了杯茶,正端過來,險些將她手裏的玻璃杯碰落在地,嚇得母親臉色煞白,“呔”地朝我驚唬一聲,我怕了,這才老老實實待在姨爹麵前。

姨爹扳著我肩膀,歪著腦殼把我看了又看,噫了一聲,拖聲搖氣地說:“還沒三脬牛屎高嘛。”他打量的模樣、說話的語氣,都非常誇張,逗得諶老師“撲哧”一聲笑了。旖旎也走了過來,好像要和我一比高矮,我一時窘迫,恨不得找個地縫躲藏起來。

秦姨爹問諶老師:“給他報了沒有?”諶老師回說沒有,年齡太小了,還沒達到入學的歲數。母親一生善抓機遇,哪裏肯放脫一個有援可求的機會,及時插話說:“姨爹,老五要讀書,從上個學期就拚著要報名的了,你給諶老師講一聲,就給他報個名吧!”

秦姨爹將我一拉,兩腳一絞將我關在他兩膝之間。“兒哦,太想讀書得很?”他盯著我的眼睛問我。我看著他點了點頭。雖然他做得還是那樣凶煞惡暴的,但他話裏給了我希望,我不怕他了。

“但你曉得不?人家學校是有規定的,摸得到耳朵的人才可以讀書。兒哦,你摸你的耳朵給我看看!”姨爹說。

我一伸手,就摸著了。我摸著耳朵,得意洋洋地將屋裏所有的人都看了一遍。我個人認為,旖旎是懷著十分崇敬的心情回望我的,嗯。

姨爹“哈”的一聲笑得險些背氣,仰翻在藤椅裏指著我,全身笑得簸了起來,兩隻腳尖敲鼓一樣把樓板點得咚咚咚咚。諶老師笑得淚花閃閃,一隻手拤著腰,可能笑岔氣了的唄。或許出於禮節,母親陪著他們也是淺淺的笑。隻有我和旖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名其妙得很。

姨爹好不容易笑完了,摘下眼鏡,掏出手巾來擦了擦濺到鏡片上的淚花,重新戴好眼鏡,“兒哦兒哦”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這樣摸,哈,哈,要這樣摸!”

他舉起右手,越過頭頂去摸左耳。

“摸!”他命令我。

我學他那樣子,右手翻過腦殼去摸左耳。可是,縱然腳踮起來老高,腦殼特差要縮進胸腔裏去,摸不著就是摸不著。

我的樣子再次笑倒了秦姨爹,笑彎了諶老師,連母親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當我看到旖旎學我也在摸耳朵,我也笑了。

秦姨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對諶老師說:“給他報,給他報……”

要不是姨爹那天到靠山小學檢查開學的準備工作,我五歲半無論如何諶老師是不讓我入學的了。五歲半入學,對一個男孩子或許早了一點,後來有人研究出來說男孩子年歲大一些入學好處大於小一些,更有人指出,孔聖人是十二歲才發蒙的。我不知他們的說法有沒有理,總之我的學業最終是失敗的,取中專就是鐵的證明。

報名的時候,諶老師問我有沒有名字,我說有的,叫作“老五”,她說這是奶名,得重新取個學名。母親勞駕她給我取一個。學區指導員在場諶老師哪敢托大,給我趙老五取名字的事情轉給秦姨爹現場辦公。大哥成海二哥成廷三哥成鬆,四哥要不夭折大概叫作成文,故而秦姨爹知道們這一代是“成”字輩,乃起了個“成武”的學名給我。

報名後,我天天盼著開學。我時常拿二哥三哥的書包來背,但他們書包的背帶都太長,口袋在我腳跟上一拍打一拍打的。後來我從裝衣服的銀櫃裏翻出一個呢龍繩織的小紅網兜,們家不會買的,大概是三舅用它帶什麼給們家,從畢節來到嗄呦寨的,它不大不小,不長不短,做我的書包正好,我如獲至寶。母親給我在網兜裏裝了一本毛主席語錄,逗我說:“老五,讀書去了。”我便背著網兜在屋裏跑,說:“讀書了!”母親見我喜歡上學,滿心喜悅。這時,她就會念一些童謠給我聽了。

比如:

小小馬二郎,

騎馬進學堂。

先生嫌我小,

肚內有文章。

又如:

童子年年長,

柴門日日開。

家無讀書子,

官從何處來。

母親沒進過一天學堂,但真的是“肚內有文章”,說出來的話不是引經據典,就是格言警句,讓人覺得她讀過很多書似的,其實一天學堂也沒進過。隻不過猴子山韓家讀書的人多,有的會講古文,有的會擺故事,母親年少時記性特別好,隻要聽過,差不多都記在心裏。從母親我認為,學習知識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讀”,另一種是“聽”。

入學第一天,母親親自送我去學校交給風表哥,臨走她對我麵授機宜:

“如果有人打你,就喊風哥、三哥和小二叔、小幺叔。”

母親對風哥說:“小風,老五就交給你了哦!”

風表哥喜歡“打哈哈”,哈哈兩聲道:“二姨媽,放心!”

“老五,我走了?”母親給我理了理衣領。

我點了一下頭。

母親說:“那我走了。”

我的心一緊。但母親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嗄呦寨說的是“栽秧割穀,娘老子死了都不得閑哭”,秋天的農活多得很,母親走得如風如火,一隻腳等不及一隻腳。走到塘坎上,她回頭看了一眼,見我眼疏疏地望著她,乃朝我揮了揮手,大聲道:“進教室了!聽風哥話!”就這時,母親前腳踢著了一塊隆起的地瘤,被絆得一個踉蹌,我的心一揪,早就湧到眼眶的那兩顆眼淚順勢就滾了出來。在這以前的每一天中,我盼望著上學,並沒感覺和母親廝守在一起是多麼的幸福,現在母親一走,猛地我有了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

“當!當當!……”

學校的鍾響了。我回眸一看,隻見劉校長肅穆地站在樓梯拐角的平台上,有力而又有節製地敲著那塊鐵片。我不禁一個激靈,內心升起一種虔誠和莊重,對那塊鐵片肅然起敬,繃緊了全身肌肉,站得像劉校長一樣筆直,定定地向它注目行禮,直到校長把小鐵錘掛回簷鉤,風哥扶我肩膀說進教室吧。

風表哥那一年是們一年級的班主任。入學第一天,娃們大多不知道鍾響就要進教室,他吆喝了好幾聲,在操場上玩耍的一年級新生這才像一群雞崽一樣擁進南端樓下的教室。娃們慌慌張張,沒提防教室的門檻,有好幾個被門檻絆得一個餓狗啃屎——後來們有文化了,覺得“餓狗啃屎”有欠文雅,改成“撲地吹灰”。

娃們各人去搶座位。先進來的娃就近占住過道邊座位,中間的座位卻空著不少。都是些還沒發蒙的娃們,全沒禮數,坐下了的,不肯起來讓一讓別人去坐裏邊的座位,趕後進來的娃呢,更不會跟人家說一聲“請你讓一讓”的,怕弄髒課桌的從課桌下爬進去,不怕弄髒課桌的,就爬上去踏著課桌走了進去,走到空位邊,踩著板凳下來,也不抹抹踩髒了的板凳,就坐了。我生怕座位被他們坐完,很想趕緊找個空位坐的,但風哥扳著我肩膀,一直把我帶到講台上。

我看見了二叔和幺叔。二叔這是讀的第三個一年級,幺叔也是留級生,鍾聲一響,他們早就搶進教室來“馬”(占據)座位,在第一排占了一張課桌。韋氏奶奶生了很多姑娘,落後才生了小二叔和小幺叔兩個寶貝疙瘩,哪怕隻有兩顆大米,也是給他們一人吃一顆,所以兩個叔叔個子較高(本身又是留級生),他們後麵的娃的視線被他們擋住,得把脖子探出好長一截才能看見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