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三歲時,大妹都會喊“媽”了,們父親還沒從遵義回來。韋氏奶奶帶到趙家來的三個女兒,第二個嫁到申家寨,和們還在同一個生產隊。父親這個結麵妹妹,們喊她二爸,二爸第一愛開玩笑,每當抱我的時候,她總要正兒八經地誆我說:“哦,哦,哪家小娃都有爸爸,就們家老五沒得。哦,哦,們家老五是從後麵的桃子樹腳撿得的。”說完了,她還要故意問們母親:“嫂,是不是呀?”也是生活苦悶,大家都要尋點開心,母親說:“是啊,還怕不是喲。”這一問一答,她們都哈哈大笑。笑一笑,這就是她們所要達到的目的,仿佛笑一笑,塌天的苦悶也就煙消了,雲散了。但是,她們卻不知道,每當我聽了這樣的問答,心裏那種揪心的痛苦,遠遠超過了一個三歲孩子所能承受的。她們每一回隻想戲耍我一下,但回數多了,我漸漸就以為這是真的,我是屋後老桃樹生的娃兒。所以我特別喜歡到老桃樹腳玩耍,如果二哥三哥沒在那個隔樹不遠的小泥塘裏漉魚,我會悄悄伏在老桃的身上,輕輕地,輕輕地,喊出來一聲“爸爸”。
秦姨爹家房子山尖腳的那條小路可以去高峰公社。箐口區郵電所專門有一個郵遞員負責給們靠山公社和背後的高峰公社送信和報紙,這人不知幾時著的火,從頸根到臉上,燒得全是疤瘌,因為他是父親同學,所以母親讓們喊他叔叔。疤叔叔一個星期來這邊一趟,每一次他綠色的帆布大挎包都是裝得脹鼓鼓的,先到們公社把該給們公社的送了,頓時挎包空去一半,然後過們家來討半瓢水喝了再經過秦姨爹家屋旁往高峰公社爬去。
那天,母親早還沒有參加下午的出工,疤叔叔到公社送完郵件,照例來們家喝水。疤叔叔脖子上的疤瘌紅紅的,像一道道小溝,跟手風琴一樣,因為渴得厲害,他喝得很急,嘴角溢了好些水出來,順著那些小溝淌,一件圓領的汗衫原本被汗浸濕了的,這一下簡直就濕透了。大半瓢水,疤叔叔幾咕嘟就喝完了,把水瓢往水缸上一掛,抹了抹嘴這才對母親說:“嫂嫂,興堯有一封信。”
疤叔叔把信留下,自然匆匆趕往高峰公社去了。母親一字不識,正悔沒讓疤叔叔把信給她念念,正巧,夏老師一隻手牽著她那比我大不多少的兒子,一隻手扶著扁擔,挑著一挑空桶從學校那邊走了來,要去水井大田坎腳的大水井挑水,母親就請她念信。
好不容易等來父親一封信,等來的卻不是什麼好消息,夏老師給母親一念,母親頓時暈了一頭。更惱火的是,當時社員們正從街上走過,要去後壩田栽秧子。生產隊的申隊長住在學校坎腳,去後壩田自然要從們街上過的。那個年代,大家都不敢有啥秘密,本身母親又坦蕩一點,再說急於知道父親信裏說的什麼,請夏老師念信根本就沒進屋。一個在讀,一個在聽,路過的人一見,當然要圍攏來聽啦。結果,不光其他社員知道了信的內容,申隊長也知道了。他一知道,父親的事本就麻煩,這一下,更其麻煩。
父親信裏說的是,他在遵義修鐵路的工地上趕著馬車拉石頭。
在工程機械少得可憐,連挖掘機都很難看到的年代,修鐵路這樣的浩大工程,沿用了毛澤東主席的戰爭思想,那就是“人海戰術”。那叫計劃時代,不僅物資計劃使用,勞動力也計劃使用,遵義修鐵路的民工就是從各地計劃去的,沿鐵路線上一溜地擺開,就像螞蟻子盤泰山,一鋤一鏨,就是啃也要把鐵路啃出來,工地上紅旗飄飄,旗上寫的不是“民兵連”就是“突擊隊”。搬運工具五花八門,撮箕,籮筐,背篼,手推車,馬車,大大細細一起上。父親去遵義本來不是為修鐵路,但馬車算是比較大型的運輸工具,凡遵義地區,旮旮角角有一輛馬車都征調去支援鐵路建設,父親和他的馬車,也就卷入了滾滾的建設潮流。
父親在運輸中刹車皮斷了,刹不住車,工地上人山人海,他生怕馬車把誰軋了,危急之時將馬韁往旁一帶,馬車翻到路坎腳,父親被打得頭破血流。信裏父親對母親說,他受傷以來,已經月把沒有上工,馬車閑在客店,人要吃飯,馬要吃料,錢用得是一幹二淨,到了秦瓊賣馬的境地,讓母親設法弄點錢和糧票給他寄去。
聽完父親的信,母親已是暈去一頭,但申隊長一聽父親在遵義沒找到錢,當即倒說:“韓朝珍,你看怎樣辦啦!趙興堯去年下半年的副業款一分沒寄回來,今年眼看又快得半年,是你催他寄來繳呢,還是你幫他繳?”
母親說:“申隊長,牛落坑你別提斧頭趕後!明明他在遵義傷來擺起,拿哪樣來繳副業?”
申隊長道:“那你的意思就不繳啦?”
母親說:“敢說不繳呀。申隊長,隊裏先借我點糧食,我換點糧票給他寄去,等他傷好完,自然拚死拚活也要找錢來繳。”
申隊長一聽,眼睛一鼓道:“豈有此理!趙興堯又不是五保戶,他一分錢不繳,隊裏倒要撿得他服侍不是!隊裏,隊裏!隊裏沒那麼多羊子趕上山!不借。”
母親傷心地說:“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副業款,們無法繳了。”
申隊長說:“你說無法就無法?”他指著們家木屋對身邊的會計道:
“把她家房子拆了!”
“哎?”爺爺在旁邊聽了多時,這時就發言了。他問申隊長:“你們要拆哪家的房子?”
申隊長理直氣壯地說:“趙興堯家的!”
爺爺笑道:“他房子?在哪呔?”
申隊長莫名其妙,指著們家住的這一邊耳房道:“這不是?”
爺爺嗬嗬大笑:“隊長!要扯房上草,先看屋下人。你說這是他房子,請問,房子上有哪一匹茅草是他蓋上去的?嘻,我起房子的時候,趙興堯生都還沒生哩,你要拆他房子,他哪裏有房子給你拆呀?”
一通話說得申隊長“鹿齁齁”(嗄呦方言,近似於“呆若木雞”)的,拆房子的狠話這才收起。
嗄呦寨西去,順著馬路走二十二裏,便見一座雄壯的山峰,以其形狀就叫猴子山。嗄呦寨出去到打兒窩,打兒窩過去到石埡口,石埡口過去到冒沙井,冒沙井過去到元寶山。嗄呦寨去猴子山,到元寶山梁子上得一半路了,如果天色明朗,從梁子上是看得見猴子山的,但見猴脖子伸得直直的,仿佛在仰天長嘯。元寶山過去到“十三家”——一個十三家人的路邊寨子,十三家過去到小水溝,小水溝過去到大水溝,大水溝過去就到了猴子山。猴子山前好幾寨人,韓姓人家居多,這些韓家都是們母親這一族人,先祖是從四川過來的。聚居在公路旁邊的人家自然地形成了一條小街,們的外公外婆家,在背靠猴子山這一排住戶的正中間。在我孩提時代,猴子山這條街要比們靠山街長得多,但也不算很長,如果兩個人的嗓門都稍微不小,一個在街頭,一個在街尾,完全可以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