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三歲,會說話,也會走路了。出門母親一般還是要帶著我,背上背著大妹,手上則牽著我。但她已經很少出門,自從三哥打破秦姨爹家熱水瓶,二哥又打死奶奶的下蛋母雞,母親幾乎不再吆豬了。直到如今她還在心有餘悸:要是那一次二哥把房子燒了,吆豬的八毛錢可就“值”了。
如果不出門,母親多是由我自己玩耍。
因為二爸和母親一唱一和地騙我,說我是屋後的老桃子樹生的,所以我特別喜歡在屋後的老桃樹腳玩耍。當然,對她們的惡作劇,後來我不再信以為真。再後來,母親也不再騙我了,說,們家老五有爸爸的,爸爸出門是去給老五買餅餅吃,他明天就回來了。從此我天天盼著父親給我買的餅餅,可多少個明天啊,天亮了,天又黑了,不見父親。
屋後的晾壩,並不是天然生就的。“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說的就是們貴州,的確是的,像們這邊,起房子都難得有一塊現成的平地。當年爺爺起們家這棟房子,屋後就是一個小偏坡坡。後來挖泥巴舂牆起圈,這才順便平整出屋後這塊晾壩來。挖泥巴舂牆,挖得老桃樹的樹根露了出來,樹幹倒灰不黑的有點像雞腳杆,而樹根像雞腳爪爪一樣,緊緊地抓著大地。仔細一看,倒灰不黑的外表下,桃木其實暗暗發黃,似乎還有一種淡淡的清香。太老了,樹幹下部不止一處皸裂,像父親的結麵幺妹——們幺爸冬天手上開滿的冰口。熱天,樹木精力旺盛,老桃的裂口會滲出樹膠,積少成多,一坨一坨地巴在樹上,我很喜歡揪下來玩,手感像今天的果凍,隻是吃不得。但運氣好的時候,六月間,會有個把熟透了的桃子落下樹來,紅裏透白,個兒特別大,果尖長長的、歪歪的,叫歪嘴桃,有點酸,有點甜,至今我好懷念它的味道,一想起來,滿嘴生津。
母親是不許我搞水的,踏近二哥三哥那個小魚塘半步都不許。但我常常先扒好一小堆泥巴麵,然後屙一脬尿來濡濕,那是膠泥,拌來很糯的,我用它打滾子。說是滾子,其實就是汽車輪子,在滾子的圓心穿一根竹扡扡,拿著竹扡扡把它滾來滾去,一邊滾一邊念:“小包車,下貴陽,請你幫我買封糖……”小包車,就是偶爾從寨邊馬路上跑過的帆布吉普車。一個滾子,代表著一輛小包車呢。
小包車要在馬路上跑。我在老桃樹腳修了條“馬路”,工具是一根篾片。路修在樹根那巨大的“雞爪”抓著的泥垛子的腰上,懸在半岩裏一般,又像給泥垛子拴了一根腰帶。自從我知道父親是在遵義修鐵路後,我又在老桃樹根修了根鐵路,而且,我竟然挖了好幾條隧道,從老桃的樹根底下穿過。我哪裏見過修鐵路呀,更不曉得修鐵路要挖隧道,但我不僅修了鐵路,而且還會挖隧道。也許是我太想念父親,經常想象他的模樣,經常想象他的工作,所以,大概,夢裏他給我講過怎樣修鐵路吧。
那是一個初秋的下午,陽光明媚而柔和,斜斜地從蠶豆坡頂灑在老桃樹腳的晾壩裏,老桃粗壯的樹幹兩棱鍍了一層金邊。我依舊是在老桃樹腳玩耍。我又添了一個妹妹,這兩天好像沒啥農活,母親背著她坐在裏屋補綴,後門是開著的,一團陽光籠罩在她身上。
母親每當咬掉一個線頭,總會抬頭瞄瞄我還在不在老桃樹腳,好比我是她放在屋後的一條牛兒。我也是時不時地瞄一瞄屋裏,就像牛犢眷戀它的母親。
三四歲的娃兒可離不得娘。我顯然給母親增添了負累,隻有在我午睡的時候,她才可以輕鬆地幹一點重活,比如背幾背岩灰來肥園子。有一次,母親沒趕在我睡醒之前回屋,我醒來不見母親,恐懼、委屈、傷心、孤獨,這些東西一齊湧出眼眶。後來我總算哭得累了,也就收聲,到處打量起來。當我盯著牆上的一頂草帽,一個奇怪的景象生發了。那是一頂麥秸草帽,金黃的麥秸上印著鮮紅的“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是毛澤東主席親筆寫的那幾個毛筆字。這幾個字的顏色吸引了我,我盯著它們不放。看著看著,這幾個字忽然變成了幾個戴紅帽的人,在草帽上跳起舞來……“嘎”,母親開門的聲音似乎嚇著了他們,他們倏地變成了字,一頂草帽照原靜靜地掛在牆上。雖然我後來知道那是幻覺,但一直到現在,我都寧願相信當年草帽上的舞蹈是真的。
那個陽光明媚的初秋下午,母親心情很好,我也被她感染,玩得十分愉快。起先我還時不時地看一看她,但很快我就專心致誌地拌膠泥打滾子了。我已經製造了頭十個泥滾子,一大摞放在母親床頭的櫃子上。我不知聽誰說過火車的輪子特別的多,可能也是父親在夢裏告訴我的,所以那一久我致力於膠泥滾子的製造,大概是要準備製造一輛火車吧。
直到我聽見屋裏傳來對話,起眼一望,母親一直坐在那裏的那裏,隻剩一張三隻腳的小圓凳子,陽光也從那裏爬到屋簷上去了。是兩個人在屋裏說話。一個聲音是母親的。另一個聲音……似曾相聞。我對滾子曆來愛護有加,但當我聽見他們的對話,隻一刹,我忽然扔掉手裏的半成品,仿佛我的靈魂已經跑進屋裏,我沒命地追著它撲進屋去。
母親的對麵就是那另一個人。那是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飽經滄桑的臉上,好比太陽就要磨破雲層,當他一看見我,那種驚喜特別明亮。我半怯地打量著他,仔細回憶這人我究竟是在哪兒見過。他也在打量著我,眼裏一半是喜悅,一半是憐愛。慢慢地,他向我張開兩臂。我再不想那麼多了,猛地撲進他的雙臂,死死地箍著他的腰杆,痛痛地喊了出來:
“爸!”
“老五……”這人沙啞地叫了一聲,將我攔腰一抱,一舉舉到他眼睛的高度。我見他眼眶漸漸濕了起來。接著,我眼裏的他的眼睛模糊起來,因為我的眼珠也像掉進了“冒汩井”裏一樣。
有那麼好長的一陣,屋裏特別寂靜,連菩薩也可以聽見,們眼淚流過麵頰的聲音,像菖蒲灣的溪水一樣,嘩啦嘩啦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