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猴子山街上每逢星期四就趕鄉場,場趕得還算熱鬧,平常需要的一般生活用品,在街邊撐紅傘的小貨攤上能夠買到。母親和我是星期三的傍晚,天耍麻子眼的時候回到外公家的。在路上,母親牽著我,背著們大妹,還有一頭架子豬,被母親吆在前頭。人和豬一路上走走歇歇,歇下來的時候,母親忍不住張開虎口卡一卡豬背梁,不多不少,剛好五卡。五卡,這是母親最期望的豬身長度,豬崽還隻五寸長的時候,她就開始盼望,盼望它一夜間就長到五卡長。長夠母親的五卡,說明豬已經有一百三十斤了,那就可以上調到區食品站,等於就是七八十塊錢。說起來,父親運氣真不好,們隻聽過汽車翻車,沒聽說馬車也會翻車,偏偏他趕的馬車翻了,不僅翻了,還把他打傷了;但又說起來呢,父親運氣實在不錯,們家這一頭喂了差不多“對年”的豬,在他最需要錢的時候,剛好到了上調的斤頭。

但是,吆豬上調應該去箐口才對,母親為什麼顛倒方向,把豬趕到了猴子山來?

們這一家,是從爺爺這一代到嗄呦寨定居的,但早爺爺一代兩代還是三代,祖上卻是從南京來的,當時從南京來黔西北的人多,以致形成了一種新的民族,叫京族,後來清理民族類別,因為全國隻保留五十六種民族,所以京族歸進了白族。在嗄呦寨,隻有們這一家京族。爺爺是那麼精明能幹,多少還有點點兒狡黠,人都說他是“南京人的小算盤”。母親耳濡目染,也學了爺爺四成精明,悄悄打了打小算盤,這頭豬該調也就不調。因為她權衡了一下,上調的毛豬才六角錢一斤,但如果殺來賣肉,一斤肉能賣一塊錢,雖然她沒殺過豬賣,不曉得一隻豬能有多少斤肉多少斤骨,但她有一個理兒,既然殺豬賣能夠養活屠夫,那麼,殺來賣肯定比賣毛豬劃算。猴子山們有一個堂舅就是屠夫,於是,母親把豬吆到猴子山,意思要請他把它殺來賣肉,賣得錢就給父親寄去。

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盤:人算不如天算。真是算路不跟算路來,母親的如意算盤沒打好。她算骨算肉,連一根豬毛都算盡了,但就是有一樣沒有算著:感情。

三十年後,我隨考察團到沿海和港澳考察,親自和大夥兒在一家珠寶店上當受騙,被冒充們黔西北老鄉的店家宰了一刀。當時那廝騙們說,他的項鏈啊戒指啊都是賠著血本賣給們這些“家鄉人”的,宰了們,還厚顏無恥地振振有詞:“雖然我賠了,但我覺得我賺了!我賺了什麼?我賺了太多太多的鄉情!”後來想起來他這話,感到特別惡心,但當時好些女士感動得淚雨滂沱。

所以說呢,吃得虧,打得堆。如今想來,當年母親在猴子山後家殺豬賣,雖然賠了,但還真的是賺了鄉情、人情和親情,多年以後,這些鄉情、親情和人情還像存在銀行裏一樣,都漲了利息了,都成倍收回了。我懂事後,光聽猴子山人喊母親那聲“二姐”“二爸”,就覺得喊得特別真,就覺得特別地感動。

聽說母親要殺豬,星期四的早晨,街上街下,街前街後,母親族內那些大哥二弟三叔四爺,全都幫忙揪豬來了,把豬往殺凳上一按,們那個堂舅,輕輕一刀就把它給捅了。其實,一個一百三十斤的豬,用得著那麼多人來揪嗎,堂舅一個人一隻膝頭將它一頂,刀子一遞就可結果了的。但那就叫感情啊,換一種情況,如果大家夥不站攏來幫忙,母親肯定覺得後家人薄情,後家人也會覺得內疚。將心比心,母親自然要請幫忙的親戚吃頓飯。這頓飯要在平時,沒有肉也就罷了,但這一頓沒有肉不行啊,明明就是幫母親殺豬,母親能不煮肉?

直到如今殺年豬吃第一頓肉,們都還叫“吃豺狗肉”,這種說法大概就是那以前傳下來的。吃豺狗肉,吃豺狗的肉麼?不是,明明吃的豬肉。一年難得一頓肉吃,當然吃得是狼吞虎咽,所以“吃豺狗肉”我理解為像豺狗一樣吃肉。聞見狗肉香,和尚也跳牆,那年頭的生活,真的是惱火之至,來看母親的,來覓男人婆娘的,來尋娘呼子的,總之不是三親也是六戚了,母親一謙虛,說,吃肉,自家親戚嘛,也不客氣,就吃……

結果,一個一百三十斤重的豬,母親得它三十多斤肉賣。一塊錢一斤,揣回嗄呦寨三十多塊錢。六一得六,六三一十八,母親在心裏再撥一回小算盤,如果上調,那是七十八塊錢哪。母親懊悔得想要上吊。但心裏滴血,臉上還得笑啊,笑著告別們外公外婆,以及那些三親六戚。回後家殺豬待客,母親自然博得了很大的麵子,親戚們一直把母親送出街口,情長一點的姊妹,擔心大水溝黑鬆林裏有人剪徑,把母親三十多塊錢搶走,還一直將母親送過了大水溝。從街上到街口,再從街口到大水溝,一路有人不斷地在說,二姐,多回猴子山來坐啊,母親也是一路在說,還怕不來喲,一定要回來的,說得口幹舌燥,大水溝過來是小水溝,小水溝的筧槽裏淌著好一股清亮的泉水,母親在那兒喝得肚皮脹了這才又上了路,那一天感覺背上的大妹比哪一天都要沉重,也就感覺步子比以前所有走路的時候都要沉重,費了天大的勁才回到嗄呦寨來……

母親沒忘了留幾件豬雜碎回家,爺爺家分了些,剩下不多一點,炒了一缸缽,過學校去請夏老師來吃晚飯,就請她代筆給父親寫了封信,“在家千般好,出門好滴滴——一滴滴都不好”,意思要他回家來算了。過兩天去趕箐口鄉場,在郵電所把錢和信一並給父親寄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