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添了外公外婆兩張口,母親,你究竟是怎麼讓們蹚過生命那一段河的?
勻。
如果這世上還沒有人被餓死的話:不是天不滅之,就是人不棄之。“人定勝天”,說話確實過了點兒,但人可勝天,並不需要太大的奇跡並意外。鄰家的車子也被盜了,鄰家的人也在責怪,但不同的是,沒責怪家庭的其他成員,而是爭著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有的怪自己沒關好院門,有的怪自己瞌睡睡得太死……這樣的家庭,要想老天將其擊敗並不容易。
如果集體吃夥食團的那陣,所有人都能為他人勻一小口吃的,嗄呦寨的南山,就不會有那麼多死棄的屍骨。白天從那兒過,聽見豺狗搶死人吃的打架聲;晚上從那兒過,聽見餓鬼搶水飯吃的打架聲。南山有一個名字,我不知道他們說的“蠶坡”,還是“饞坡”。嗄呦寨對老無所依的景況有句自我安慰抑或是自我解嘲的話,“溝死溝埋,路死插牌,豺狗吃了得口肉棺材”,在饞坡聽到豺狼爭噬死人的撕咬聲,誰能不念此言?
勻飯,這是們家的生存技巧。推飯勸飯,這是們家一天兩餐都要發生的事情。鄰家失車,偷聽的人還以為他家在吵架;們家吃飯,偷聽的人還以為們家的飯多得吃不完……
開始,隻聽母親對外公外婆說:“阿爺、阿娘,你們先吃,我忙會兒再吃。”外公外婆對母親說:“誰能把太陽拴起不溜?你出工那麼累回家就不要摸這摸那的了!我們閑在家,你是下力人,必須你先吃!”母親似乎無奈,說:“那就一起吃吧。”
後來,隻聽母親說:“阿爺、阿娘,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外公外婆說:“幺!下力的人,你隻吃那麼點點怎麼夠!們兩個老人坐在家裏一樣事情沒做,吃不下這麼多!”母親說:“怎麼一樣事情沒做?這家中,全靠你們給我撐起!”外公外婆央求道:“們年紀大了,真的吃不了多少,幺,你年輕,要多吃呔!”母親說:“阿爺阿娘,你們年紀一大把了,吃一年就少一年,們年紀輕,吃的日子還多得很!”
像這樣的午餐、晚餐,吃眼淚都可以吃飽了的,怎麼餓得死人?再說,心存感動,就有希望,人不容易餓死。母親說了,飯就那麼多,越讓就越多,越爭就越少。勻一口,就多一口;爭一口,就少一口。
秋天,坡上有蘑菇,毛栗也熟了。外婆三寸金蓮做不了什麼,就看家帶我們,抹桌子掃地,做飯煮豬食,哪怕一紗一線,也被她洗得幹幹淨淨。外公有嚴重的腰病,什麼也做不了,就上山采蘑菇剝毛栗,也可代糧充飯。
母親說外公馱過我。但我記憶裏似乎沒有外公。可能在我尚不記事的時候,外公就去世了。但不是餓死,而是病故。這一點永遠值得母親驕傲。——一如行醫的人為我四哥的死,良心一生一世都會不安一樣。有的人家為爭一口飯,父子兄弟反目成仇,婆媳妯娌打得頭破血流,不還有人照樣餓死了。可我們家,你讓我,我讓你,卻沒一個餓沒了的。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困難歲月,吃夥食團那陣,連大哥耳濡目染,也會拍著空悄悄的肚皮,對母親說:“母,娃吃飽了。”苦難,一旦熬了過來,反而成了一筆寶貴財富。
“寧添一鬥,不增一口。”可是,當四哥用離開為們家少去一口,當外公用告別又為們家少去一口,母親卻徹骨地希望:寧少一百鬥,也不要少去這一口兩口!
外公過世,住在城裏的大姨媽,在專區醫院工作的三舅,均回來辦喪。三舅見母親一個人實在困難,就把外婆接走了。而且,她把們大哥也接到畢節讀書去了。
三舅將大哥帶到畢節讀書,目的就是要為母親減輕負擔。
哪怕親姊熱妹,她不幫她,她送她所有家產她也不會幫她,她要幫她,她用什麼感謝她她也不要。其時三舅剛剛成家,可說一窮二白,完全沒有要幫母親的理由,但在她看來,二姐的娃就是她的娃,無非是少懷我們幾個月。親弟兄,親姊妹,想法不盡都同,有的認為,兄弟姐妹過得好,就顯得自己不好,所以希望甚至設法讓兄弟姐妹不如自己;有的認為,兄弟姐妹不如我,我再好也不好,反之,兄弟姐妹勝於我,我再不好也好,所以就忘我地幫助他們。三舅顯然屬於後一種想法的人,誰遇上這樣的兄弟姐妹,至少前世得修五百年。
母親也是三舅這種想法。雖然你有你的好意,但我也要盡我的努力。所以,母親要找錢給大哥交學費。
等父親年底回來繳了副業看還有沒有結餘嗎?生活的變數大得很,常常是“算路不跟算路來”,母親沒等、沒靠,就怕等不來、靠不住,她在家裏希望著父親能帶回兩百塊結餘,可萬一到時候卻是父親倒差生產隊兩百塊呢?
錢從哪來?
喂豬,吆豬。
那時是計劃經濟時代,每個公社都有生豬上調任務,也即從農村征調生豬,去滿足城市的豬肉供應。們靠山公社每個月大概可以上調兩位數的生豬,但絕難有上兩百斤的豬,因為豬食裏缺少糧食做營養,以至豬的塊頭長不大。上調豬的斤頭有個規定,百三十斤的下限。養豬上調目的是用豬換幾個錢用,估摸豬到上調斤頭了,立即吆去上調。因為,單靠草喂的豬,上了一百斤就很難增重,一個豬崽如果前十個月能長一百斤,再喂十個月的話,這後十個月可能隻長五十斤;再則全公社就一個獸醫,本來想再喂出頭十斤才上調,誰知一夜間就瘟死了,人家要的是“生豬”,不收死豬,豈不是“本想找點添,誰知鬻了籩”。
母親一年喂一頭豬上調。幾毛錢一斤的毛豬,一年拖出一頭豬來隻差把人苦死,還要它不病不夭。給豬喂一頓食,母親“卡”它一回。卡車的卡,拇指和食指張開的長度為一“卡”。母親的手,從豬頭卡到豬尾,若有五卡,即可上調。“肥豬一卡沒有五十斤也有三十斤,但那時的豬瘦,五卡才有一百三。”母親說。這是錢的一個來路。
另一個來路是吆豬。吆豬就是趕豬。公社專門有一個生豬上調員,姓陳,一見他用磅秤稱豬,熟人就開他玩笑:“你又上吊了?”他也玩笑回去:“來稱稱,我看你滿一百三十斤沒有?”其實那時的人普遍瘦小,連公社書記都隻一百四十多斤。收一個豬,上調員讓人吆一個到箐口區食品站去,各公社吆來的豬,區食品站湊夠一車,便運去大方縣城。從嗄呦寨到箐口,八毛錢吆一個豬,雖不多,但錢沒來路,也不是誰都榮幸吆豬。正所謂“身在皇城三分貴”,因公社就在我們街上,熟人熟事,母親不時能討到吆豬的活兒。一個八毛,十個八塊,母親計算著,一年吆三十頭豬就夠大哥讀書。
那天收工時太陽還有點高。回到街口,母親碰到挑著水桶去井邊的生豬上調員,就問他今天有沒有豬吆。
上調員支支吾吾地說,有是有一個……
母親以為有人在前把吆豬的差事要走了,這種事不能奪的,否則等於搶人家八毛錢,就惋惜地“唔”了聲,因惦著給我喂奶,急匆匆走了。七月間太陽毒花花的,母親沒背著我去出工。
母親正在哺我,上調員挑水回來從門口路過,他停在敞著的門邊,將扁擔從右肩輪到左肩,打量著門框朝門裏說道:“韓朝珍,你不怕瘟豬難吆,就吆去。”
母親一聽,剛才是自己沒等人家把話說完,險些放脫八毛錢!乃道:“不怕不怕!就是背,我也把它背到食品站去!”
太陽沒先前毒了,母親把我捆在背上去吆豬。
上調員有一個上調記錄,每發一頭豬,是交給誰吆的,誰就簽個名字,把豬吆到箐口,區食品站會打一張收條,吆豬的人憑收條回來領八毛錢。母親目不識丁,上調員替她簽名,她摁了個手印,就去公社的豬圈放豬。果真是頭瘟豬,要不瘟,一開圈門早就往外躥了,但這家夥趴在圈裏不動,母親往它前爪上套“吆豬索”,它也不掙紮躲閃。母親手拿竹枝,抽了它兩條子,家夥哼了兩聲,不肯爬起來。結果是上調員前頭用力拽那吆豬索,母親後頭竹條子緊抽,又扒著它屁股用力地推,這才把它“請”出圈門。
上調員說:“朝珍,隻怕吆到半路你要撿到‘老祖公’服侍喲……”
母親怕他不給她吆,鏗然道:“放心,就是背都把它背到食品站去!”趕緊連抽帶拽地把豬吆出了寨子。要是耽擱著老不出寨,萬一有人撞上,說:“韓朝珍吆不了,我吆!”上調員要確保豬能吆到食品站去,很可能真的不給母親吆了。
嗄呦寨去箐口,走馬路是十五裏,但出寨不遠,可以抄一小段近路,走小路翻過一個叫棠埡口的山埡再合馬路,可以節省一裏路。但母親一是怕豬掙脫,逃進山裏找不到,那可賠不起,二呢,今天在楊家大土碰見了豺狗,棠埡口同樣山深林密,她不敢走,也就老老實實地順著馬路邊走(馬路上的碎石會硌傷豬腳)。
豬是病豬,根本就不肯走,母親抽著它,掀著它,扯豬草哄著它,它也隻一步一步往前磨蹭,一見樹蔭還趴下來不走了,真應了上調員的話,母親都喊它“老祖公”了:“老祖公!我求你嘍,快走嘍……”
太陽雖然西去已多,依然曬人,病豬張開大嘴齁齁直喘,母親見它可憐,也怕我曬的時間過長,所以,豬再賴在樹蔭裏不走,她也不怎麼認真了,大家都要歇歇陰涼。母親摘了張寬大的線楸樹葉,反手從她肩頭為我扇風,我一點也不知道,因為我睡得熟熟的。
走走停停,走到火燒寨的時候,太陽不熱了。但是,母親心裏卻火燎般焦急,因為,太陽要落坡了。火燒寨離箐口還有五裏,而且盡爬坡,而且,瘟豬勉強走了十裏路後,看來真的是走不動了,伏在路邊一棵花紅樹腳,隨母親哄,隨母親打,動也不動,呼呼呼呼,氣喘得跟拉風箱似的。
母親後悔了,後悔背上背的是我而不是一個背篼。
真的要背這挨刀砍腦殼的“老祖公”了。
我睡醒過來,感覺餓了,就在母親背上咩咩咩咩哭了起來。母親也想喝點水,就走進花紅樹邊茅屋人家,先討了半瓢水喝,然後借張板凳坐下來哺我。
這家人女當家的母親雖然認不得她,她也認不得母親,但母親一聲“姨媽”稱呼過去,立即把兩個勞動婦女的距離拉近了。
家住路邊,“姨媽”知道吆豬是怎麼回事。她驚訝地問母親,嗄呦寨到火燒寨才頭十裏路,你怎麼吆了一個下午才到這裏?
母親說,是我貪圖八毛錢,接了一個瘟豬。
母親指了指屋外的花紅樹腳:“看,挨刀的打死也不走了。”
世間的母親或許都一個想法。姨媽替母親著急:“你把兩個小娃丟在家裏那怎麼行!”她對姨爹說,姨媽拖娃帶崽的,你幫她把豬背到箐口去吧?母親一聽,馬上說,姨爹姨爹你做個好事,幫我把豬背到食品站去,那八毛錢我不要了,你拿收條來我們靠山街上,我帶你領去!
姨爹說,幫你就幫你,要錢還叫幫嗎,隻要信得過,不怕我把豬打來吃了,姨媽你就快回家吧。
這樣的人家母親為什麼要信不過?母親連聲道謝著出門。姨媽又拿了幾個包穀粑,硬擩在母親的圍裙裏:“等你攏家,都哪個時候了,帶回去給小娃們吃!”
靠山公社四個大隊,就靠山小學一所公校,來自公社北麵的學生,上學放學都從們街上過。放晚飯學後,學生們水一般追追打打地從窄窄的小街湧過。二哥是人潮裏的一滴水,水花一閃,衝進門來,將書包往外間床上一扔,拐進堂屋,從屋角水缸舀了半瓢水,捧起來咕嘟咕嘟一氣喝完,水瓢掛回缸沿,這才返回耳房。
“老三!”他喊。
沒人應。二哥奔進裏間,呼地把後門拉開。隻見三哥高挽衣袖和褲腳,拿一把撮箕正在屋後老桃樹邊的小水塘裏漉魚。二哥說:“就曉得你在這裏!”
三哥“嘿嘿”了“嘿嘿”。
“笑!黃狗兒跳!”二哥馬眉馬臉地朝他說,“家麼不看,你去看!是哪樣挨偷了?”
三哥吃了一嚇,撇掉撮箕,騰地跨出水塘進屋檢查去了。二哥掩嘴悄笑,蹬掉布鞋,挽了褲腳挽了袖,托地跳進水塘,拾起撮箕漉魚。們都不喜歡吃魚,他兩個從塘裏漉回的魚通通養在這水塘裏,磕了好多的螺螄,扔在水裏隨它們吃。隻要得閑,兩弟兄爭著下塘漉魚玩,裏麵的魚多得一撮箕可以漉出頭十尾,看了看摸了摸,還把它們倒回水裏,再漉,翻來覆去捉了放、放了捉,樂此不疲。
三哥看了屋裏,“幹人的粑粑是有數的”,似乎一樣沒少,就跑回屋後來,準備問問二哥究竟丟了啥,一見二哥正在水塘裏其樂無窮,方才知道上當。三哥氣急敗壞的模樣讓二哥好笑,他得意地“哈哈”了“哈哈”。三哥跳進水裏,伸手就奪撮箕,二哥一邊閃躲一邊說:“哎!哎!老三!你都漉了半天了,等我漉一哈兒嘛!”
嗄呦寨的“一哈兒”,等於“一會兒”。“老三,我漉哈兒嘛,等我背老五去吃奶奶去了,盡你漉!”二哥說。這時他記起我了,“噫”的一聲:“老五呢?”
三哥說:“媽背起他吆豬上箐口去了。”這時他也記起母親了,也是“噫”的一聲:“媽咋還沒回來呢?”
他們不知道,那時母親還在半路上像“央唧”老祖公一樣對那頭瘟豬說:“‘老祖公’,我怕你嘍,你走快點好不好?”遇著路邊的水田,她還會從田裏捧水來給“老祖公”淋淋身子,好叫它涼快涼快,以便多走幾步再趴下歇氣。常言道,死豬不怕開水燙,唉,瘟豬要用冷水淋。當然,母親是怎樣“服侍”“老祖公”的,我並不知道,因為我在她背上睡得“鼻子吹牛角”。
二哥三哥都還是小娃,隻要還沒餓得肚皮也“吹牛角”,巴不得母親不要回來,那樣的話,沒人會叫他做作業,沒人會叫他打豬草。如果母親又沒在家,又還有幾個小夥伴來約他們去玩點他們喜歡的遊戲,就更好。
關鍵這天下午來約他們去“躲貓貓”的,又還是們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小表姐,這就更更的好了,這時漉魚還好玩什麼呀,二哥三哥跳出水塘就跟著她去她家了。
們和她並不是親老表,是由母親“盤”(轉彎抹角地相認)出親戚關係來的那種。們喊她父母姨爹姨媽,她喊們父母姨爹姨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