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路隊的任務就是維護那條城區公路,養路工人每天有八小時在路上勞動,有時整理邊溝,有時填補路麵坑窪,有時搕石子子。上班的時候,路上總見頭十個人,但其實正式的養路工人隻有養路隊隊長一個,其他都是小工。在養路隊打小工,一天八毛錢,當時是比較誘人的,所以打小工要開一點小小的“後門”。雖然養路隊就駐在我們街上,但嗄呦寨沒有一個進養路隊打小工的,嗄呦寨人好像有點“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的意思吧。嗄呦寨東去五裏有個肖家寨,那兒的人就比嗄呦寨的人有經濟頭腦,給養路隊的隊長送瓜送菜送核桃,好幾家姑娘都到養路隊來打小工。
養路隊裏有幾個小工來得較遠,不是這邊口音,連大方口音都不是。毛豁豁是大方縣的東鄰金沙縣的小夥子,雖然他一天八毛錢工資,但說話特別地“衝”,尤其有一個特點,每說一句話,差不多都要在前麵加個“狗日的”,比如:“狗日的我叫毛豁豁。”嗄呦寨人聽了感到不可思議,多次提醒他注意說話的方式,但他總不以為然,說:“狗日的我又不是操你!”也怪,毛豁豁人那麼衝,說話又那麼不受聽,偏偏很逗養路隊的姑娘喜歡,一上路,看得出她們對他都有點你爭我奪的意思了。嗄呦寨人喟然道:“真的了,爛泥鰍有爛老鴰啄!”他們何出此言?原來,在們嗄呦寨人看來,毛豁豁自然“爛”得很,而姑娘們不矜持自重,主動地追求兒子娃,也是“不正經”,所以也“爛”。
養路隊一般六點鍾下班,那天可能養路的地方去得遠,所以這時才見回來。毛豁豁走進岩洞,先朝洞壁上撒了泡尿。三哥以為他撒完尿就走,但他沒有,而是扒在洞門邊伸頭縮腦往外看,好像在等什麼人。
一陣說話聲從下麵馬路上傳來,三哥聽出是養路隊那一幫人走過蠶豆坡腳。說話聲過去有一會兒,隻聽坡腳“噓”地傳來一聲口哨,毛豁豁馬上“噓”地也打了一聲口哨。隻一小會兒,洞門邊一個苗條的身影一閃,毛豁豁一伸手,早將一個姑娘拉進洞來。“啊!”姑娘低低尖叫了一聲。接著,她小聲罵道:“狗日的你嚇死我了!”而毛豁豁說的是:“狗日的我想死你了!”這姑娘三哥認得,是養路隊的小工,聽人講,她來自大方縣的南鄰黔西縣。剛才坡腳那聲口哨就是她噓的。嗄呦寨的人一貫認為,姑娘娃是不可以噓口哨的,但黔西姑娘自從住進道班房,們的這個年輕的女鄰居,就經常和毛豁豁在一起“噓風打哨”,所以嗄呦寨人認為她第一不正經了,送她一個“瘋擺柳”的名號。
摔跤,嗄呦寨叫作“扭駟馬腰”。那天三哥所見,就是瘋擺柳和毛豁豁在蠶豆坡岩洞裏“扭駟馬腰”。他們扭得太厲害了,褲子垮在地上都不管了,累得氣喘籲籲,那喘息大聲得,好像不是他們發出來的,而是岩洞發出來的。而且他們“扭”的時間特別長,都天昏地暗了,這才一個鬆開一個,各人提起各人的褲子,拴好褲帶,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瘋擺柳先出去,似乎觀察了一下,回頭對毛豁豁說“沒得人”,毛豁豁這才跟了出去。
三哥勉強又挨了一會兒,估計毛豁豁和瘋擺柳去得遠了,這才最後摸出岩洞。
三哥看見,一片藍色的月光,灑滿了對麵山坡。
火燒寨在東,嗄呦寨在西,所以母親一直在追趕太陽。
她恨不能跑到太陽的前麵去。
她反手拍拍我的屁股:“老五,你說:太陽公公,你慢呔落坡哎!”
可是,我還不會說話,幫不上母親半點忙,在她背上倒累贅得很。
太陽一定沒有小娃,根本不理解母親心情,它很快就躲到西山背後去了。而這時,母親的行程尚不到一半。
開頭的時候,母親好似足下生風,要不是擔心抖壞我的心肝她的寶貝,她真想“飛呀達”地奔跑。雖然不是“跑步”,母親的走法也類似“競走”。走到偏坡,路邊一戶準備喂晚飯豬的熟人問她:“韓朝珍,你難道要去哪裏救火?來坐!”母親說:“那不是跟救火差不多麼!坐不得了!”嘴上說,腳下一點也不慢,踩著風火輪般繼續前行。走到大竹林,竹林邊人家端著碗坐在燕窩裏吃飯,說:“二姐,來吃晚飯!”母親一邊抹汗,一邊奮力地走,一邊說:“不吃不吃,我丟得有兩個小娃在家,隻怕他們都餓得眼睛鼓嚕嚕了!”
走到肖家寨,母親腳軟了,要借助身體的竭力擺動才可以把步幅盡量地拉得大些。路邊有一家人,男主人和父親是“你哥我弟,你不吃我慪氣”那種關係,女主人正把晾在屋前果樹上的衣服往家裏收,一眼瞥見母親,就扭身問道:“是大嬸麼?”母親說:“伯娘在家的?”伯娘說:“大嬸去哪裏轉來?”母親拖著腳步走近了道:“吆了個豬上箐口。”伯娘道:“黑了,來歇了唄!”這個“歇”的意思,就是晚上睡覺。母親說:“家裏就兩個小娃,歇不得。”伯娘說:“怕啥,大爺大奶不會幫你照看麼!快進家去,和我歇一晚上!”伯娘伸手來拉,母親拚盡全力掙脫了,說:“等得閑吧,得閑了兩姊妹再好好擺(嘮)一晚上。”
心急腿慢,母親來到棠埡口山腳,已是月上東山。這一路走來,母親就隻在這兒的岔路邊停了一停。她內心非常矛盾:繼續從馬路上“圓”呢,還是從棠埡口“插”小路過去?“圓”就是順著馬路繞山而走,“插小路”意即抄近路。
也隻遲疑一下,母親一發蠻,下定決心說:“插過去就插過去!”抬腿就走上棠埡口的小路。之所以遲疑了一下,很顯然,母親怕碰上豺狗,更怕碰上“鬼”。明天就是七月半,今晚上“鬼”們還不全都正像她一樣兼程,以便“他們”能夠趕上明天的“揚州大會”?
母親畢竟是母親,一想到兩個小子眼酥酥地等著媽媽回家,不知哪來的膽量,心一橫就插上了小路。她一邊走,一邊大聲說話給自己壯膽。
母親說:“豺狗?豺狗是畜牲啊,隻有它怕人的,人哪裏反倒怕它了!不信不信!豺狗你給我出來!敢出來!我兩腳踒不死你!”
心裏其實挺怕。路邊樹叢裏“撲騰”一聲,嚇得她魂飛魄散,但其實那是一隻晚歸的大鳥弄出來的。
母親又說:“鬼!白天怕人夜晚怕鬼,怕得起好多!你不怕趕不上揚州大會,你就來!你來!怕你死不起!我家老五是紅冠大蟒!你不怕他你就來!來!來!”
心裏其實挺怕。一眼看到哪兒有一團黑影,嚇得她兩腿哆嗦,但其實那是月光投在樹木上留下的陰影。
好不容易,母親終於翻過埡口,遠遠地看見了嗄呦寨淡淡的燈火。她心裏一頭子鬆去一半:“不怕得了!老五,們看見們家了!”
我沒聽見。我在母親背上睡得好熟。
二哥吃了一碗飯,自覺地放了碗筷。爺爺問他:“老二,你飽了?”他鼓起肚皮,在上麵拍了拍,大聲說:“飽了!”爺爺說:“如果沒吃飽,就再添小半碗。”二哥說:“我吃飽了。爺——”他聲音突然放得輕輕的,“你借我一碗飯,我留給我媽和小老三回家來吃,好不好?”
“還要借!”奶奶用筷子使勁敲了敲碗。
二哥說:“保證要還的……”
“鬼話!”爺爺好氣地道,“茅廁頭的石頭,你真是又臭又硬。”
奶奶說:“還不先去把火發燃!”
二哥說:“爺爺,就借一碗……”
爺爺真的生氣了,將筷子一拍:“先去發火!你這娃好裹攪。把火發燃來交給你媽,等她回家來,做得贏飯就做,做不贏了再說!”
“贏”,嗄呦話是來得及的意思。飯做不贏了,就是來不及做飯了。
二哥不敢再說,鶇口鶇嘴(嗄呦話,意即嘟口嘟嘴)地要走。爺爺說:“有柴沒得?後頭晾壩上有一些鬆毛柴,去拿。”
二哥就出爺爺家後門到後院去拿柴發火。隻聽奶奶說:“白膽豬囉!白拉拉給他吃了一頓飯,道謝二字都沒得他的。”爺爺道:“你跟一個小娃見啥勁哦!”
晾壩上果然有一堆鬆枝,二哥好好地抱了一大抱。們家前門後門他都上了閂的,還得從爺爺家穿堂屋過去。奶奶見二哥抱了一大抱柴,搖頭歎道:“貪心得很喲!”
回到們家前間屋,借著透進屋來的月色,二哥將鬆枝抈得一小截一小截的。在嗄呦寨,爐子就叫“火”,二哥把抈好的鬆枝盡都堆在火口裏,這才發現沒有引火的東西。他不知母親把火柴放在哪兒,隻好拿了根“亮槁”打算再過爺爺家那頭取火。在嗄呦寨,家家戶戶常備幹篾片,燒燃來可以點煙點燈,晚上用它點亮照路,所以幹篾片在嗄呦寨叫作“亮槁”。
“當,當當。”有人輕輕地敲窗玻璃。
二哥扭頭一看,隻見一個紮著羊角辮的腦袋伏在窗上,他一眼認出那團黑影是薛雲雲。二哥抽開門閂把門拉開一點,將腦袋探了出去,隻見薛雲雲身邊還有幾個小娃。
薛雲雲說:“老二,月亮這麼明,你怎麼還不出來躲貓貓?”
二哥說:“你們躲吧,我發好火再來。”
二哥掩上門,用亮槁去爺爺家點了一朵火回來,把鬆毛柴“惹”燃。
這些鬆毛柴是爺爺從坡上修回來以備發火的樹椏巴,早就放幹了,一見火,樹枝上的鬆毛燃得嚓嚓嚓嚓,不多時,它們把樹枝也“惹”燃了。火口的柴堆得過多,你“惹”我,我“惹”你,後來那些柴全燃了,集成一大股火苗轟轟往上直躥。二哥覺得火燃得非常壯觀,興奮得手舞足蹈,大聲嚷嚷:“大火燃乓乓,燒死老外公!婆婆來救火,燒成豆豉顆!”
卻不想,們家樓很矮,鋪在樓枕上的“樓笆條”全是幹透了的木棍,一“惹”就要燃的。嗄呦寨人家火頭上,一般有一個“炕架”吊在“樓笆條”下麵,把有水分的東西放在“炕架”上烘幹,叫作“炕”。們家火頭上也有這麼個“炕架”,上麵“炕”著兩三把母親從園子裏扯回來的筋豆。火苗躥上去添著了筋豆稈,好在筋豆稈還沒幹,否則早就燃了,筋豆稈一燃,“樓笆條”豈有不燃的道理,樓笆條一燃,們家房子是箭竹蓋的,房子也就燒了……
那些鬆枝越燃越凶,火焰越來越高,眼看房子著火就在頃刻之間。而二哥一點也沒意識到危險,還在念:
“大火燃乓乓,燒死老外公!婆婆來救火,燒成豆豉顆!……”
母親“嘎”的一聲掀開門,就見一團大火正往樓上躥去,嚇得她“媽呀”一聲尖叫,衝過去幾把將燃得正凶的鬆枝扒下火來。樓笆條上已經爬了幾朵火苗,也是運氣好,母親一反手剛巧撈著一把掃把,兩掃把把樓笆條上的火苗杵熄了。
月亮明得,就像太陽照在我們街上。娃們玩得歡,像些耗子一樣到處跑。小娃們的歌謠字字揪心:“牛來了,馬來了,趙家小娃打落了……”
三月清明七月半,前人做給後人看。
清明掛紙,七月半燒錢,意思告訴自己的小孩,以後我死了,你們也要給我燒錢掛紙。
七月半是鬼節,死了的人都要趕“揚州大會”。這一天的“揚州”熱鬧非凡,摩肩接踵的人裏據說有一半是“陰人”。店小二做生意要在櫃台上放一碗水,相當於今天的驗鈔機。普通的鬼白天不敢出門,但道行高的鬼,不僅大白天來趕揚州大會,而且能變成活人。真正的活人,用的是真正的錢,他們買東西的錢,放在水裏也是真錢,但鬼的錢是陽間人燒給他們的錢紙,雖然被他們變成了真錢的樣子,但一放在水裏,立馬變成黑黑的紙灰。
——若我是揚州人,今天決不做生意了,怕鬼得很。
七月半這天晚上,月亮特別地明。母親拿了兩刀錢紙,背上背著我,帶著二哥三哥去園子的核桃樹腳燒給死了的老人,燒完後她大哭一場。
按風俗,母親七月初一就已經把死去的老人“接”進了家門。那天一早,她在神龕壁上掛上了“老人牌”,供上了包穀芽、麥芽、豆芽。一整天都沒往門外潑水,因為鬼怕淋水。可想而知,昨天二哥並不是一個人待在家裏,有那麼多看不見的老人陪著他哩。以至於他放了那麼大的一把火也沒有把們家房子燒掉,是老人們罩著哩。
燒紙之前,母親點了一把香,四個方向都插了一些,這是給老人們引路,讓他們到核桃樹腳來領錢去趕揚州大會。但如果真的一碗水就能驗出陰錢陽錢,這些錢其實他們用不出去。今天使用的驗鈔機,該是揚州人發明的吧?
月亮像掛在核桃樹上一樣,夜風輕輕地搖著樹梢,一個掛在低枝的核桃從殼裏掉了下來,輕輕地砸在三哥頭上。
“鬼!”
三哥叫了一聲,嚇得一把抱住二哥。
“鬼打頭嘍!”母親一邊撕著錢紙,一邊教育三哥,“還躲不?夜半三更怕鬼不怕?不聽話的小娃,鬼都認得。”
昨晚上,母親和二哥找到月亮當頂,硬是沒找到三哥。秦姨爹家聽到好晚上母親還在嘶聲啞氣地找,也嚇著了,姨媽披著衣服出來對母親說,你大聲跟他說吧,溫瓶打爛就打爛了,不賠。母親便道:“三,你聽到沒有?姨媽說的,不要們家賠他們溫瓶!”哇的一聲大哭,三哥這才從們家圈樓上跳了下來。
母親將兩刀紙一張一張揭起來,揭一張燒一張,一邊燒一邊念:“趙家先人,韓家先人,你們都請到這裏來領錢吧。我那六爸爸,我那滿娘娘,老五家奶……”她把那些生前憐她疼她的人,一個個都喊了一遍:“都到這裏來領錢吧。”時不時往旁邊燒個一張兩張,說:“路過的孤魂野鬼,也來領錢吧。”
燒錢供飯,依規矩應該由們父親來做。所以母親要跟前後二家死人說明:“趙興堯到遵義拉馬車去了,叫我逢節過氣的時候給你們燒紙……”不提父親還罷,也就是提到父親,母親忽然間百感交集,坐在蘇麻林裏放聲大哭起來。母親一邊哭一邊傾訴,自從父親出門以後,她一個人拖娃帶崽實在艱難,艱難算不了什麼,老四沒了……老二老三還三天兩頭總愛給她增添麻煩。
母親哭得那麼淒慘,數得那麼委屈和無奈,二哥三哥也跟著哭了,抱著母親說:
“媽,們不了,們再也不了……”
——七月半教子,鬼都應該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