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所謂“歡喜不知愁來到”呀,二哥三哥此去一玩,玩出大事來了。

當然了,是那種很不妙的大事。

們這個姨爹姓秦,是箐口學區指導員,姨媽是們公社的赤腳醫生。我長大幾歲後,對姨爹又敬又怕。其實他個兒很小,一副八百度的眼鏡更顯其弱不禁風,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怕他。

那時難得一看的電影,大多是戰鬥故事片,那些八路軍、新四軍、解放軍的連長,是們好崇拜的英雄,但在戰鬥的關鍵時刻,他們必須聽一通指導員的思想教育才能使戰鬥反敗為勝。起先,姨爹就是姨爹,一介白麵書生而已,感覺除了鼻梁上那兩塊茶杯底一樣厚的玻璃以外,他也是凡人一個,脹了也會去馬路邊茅廁裏拉撒。但,自從有一天,當我聽見有人喊他“指導員”,姨爹瘦小的個兒頓時在我的心裏高大起來。等到熱天,近晚時分他摟著一把月琴坐在門口彈得叮當脆響,我覺得他抱著一挺機槍打得噠噠噠噠,當他拿著一個吃了一半的紅蘿卜跟人說話,我覺得他揮著駁殼槍在說:“衝啊——”

這是我好幾歲以後的事情了。那天我才幾個月大,母親背著我吆豬去了,二哥三哥闖禍我並不知道,是長大來聽他們講的。

當天姨爹姨媽也不在家,姨爹在箐口上班,姨媽背著我的小表哥,挎著牛肉紅的皮革紅十字藥箱下隊給人治病。小表姐自由了,一個人待在家裏也無聊,就來約二哥三哥去她家“躲貓貓”。

姨爹家房子又高又大,比他魁梧得多,雖然也是杉棒棒立的屋架,卻是磚牆。而且,清一色的玻璃窗子,門也遠比們家的厚,門鎖更稀奇了,是“牛頭”牌暗鎖。姨爹家房子的結構,也是中間堂屋、堂屋兩邊耳房,耳房和堂屋有門連通。不同的是,他家有一邊耳房並沒隔成兩間,這可能是他家人少的緣故,像我們家,共就一“項”(棟)房子,父親和爺爺分家後,爺爺家住一邊耳房,們家住另一邊耳房,耳房必須隔成兩間,大人住裏間,小孩住外間。姨爹家有一邊耳房也隔成兩間的,裏間是他和姨媽的臥室,外間則是書房兼客廳,另一邊那間耳房既是夥房,也是小表姐的臥室。中間的堂屋,用途跟其他人家差不多,放了些農具,放了副磨子,放了架樓梯,放了口水缸。我家水缸是木缸,姨爹家的是砂缸,而且掛在缸上的水瓢不是木瓢,是塑料水瓢,薑黃色的。

二哥三哥第一瞧得起姨爹家的塑料水瓢,擠破門地搶入堂屋,“手長為大哥”,還是二哥先搶到水瓢,喝了半瓢才給三哥。本來一口井裏的水,但在他們覺得,裝在砂缸裏、用塑料瓢舀來喝就是要比裝在木缸裏、用木水瓢舀來喝要甜一點吧。

接著就“躲貓貓”了。兩個人躲,一個人找。先“喔囉叭”。他三個站攏來,一隻手虛握成拳,將虎口這一頭湊近嘴巴,同時說:“喔囉喔囉——叭!”“叭!”這一聲用力喊出的同時,各人那隻在嘴邊的手要同步往前一伸並將拳打開,要麼手掌朝上,要麼手背朝上。如果三個人的手掌手背方向一致,就重新“喔囉叭”,直到有一個人的方向和另兩個不同,那麼,這人就是“貓貓”,另兩個藏起來給他(她)找。“貓貓”把兩個人都找出來後,又“喔囉叭”,開始下一場“躲貓貓”。

二哥最會“躲貓貓”,好幾回,三哥或小表姐當“貓貓”,都找不到他,他感到沒意思,自己從堂屋的雞籠裏拱出來,或從姨爹姨媽臥室的衣櫃裏鑽出來,或從耳房的樓上“咚”地跳下來。

這一回,小表姐是“貓貓”。二哥說“不許看我們”,她就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間沒隔成兩間的耳房裏,讓他兩個去躲。

二哥還是怕她偷看,一進堂屋就把通往堂屋的門關了。他一個“狸貓上樹”,嗖地爬到另一邊耳房樓上去,找個角落悄悄蹲了。三哥也想上樓,但爬了爬爬不上壁頭去,反倒耽擱了些時間,緊急奔進書房去找地方。小表姐問:“找得了不?”二哥不講話,三哥則急得說:“找不得!找不得!”

小表姐說:“快點躲啊!”

三哥說:“我找不到躲處!”

小表姐聽見三哥的聲音在書房,就說:“躲在桌子腳嘛!”

“腳”,我們這邊的發音是“juó”,新華字典上的漢語拚音音節索引裏根本找不到這種發音。這裏說的桌子“腳”,並不是說桌子的“腳”,而是桌子底下的空間,比如屋簷腳、床腳、牛肚皮腳。

當一個人在情況緊急的時候,會不假思索。三哥說他找不到躲處,小表姐就教他躲在桌子腳,三哥就躲在了桌子腳,還從心裏感謝小表姐指給了他一個藏身的“好地方”呢。但小表姐其實並不是要故意“玩”三哥“腦髓”,三哥呢,也認為她是出於好心,隻不過因為躲的急著要躲、找的急著要找,所以兩個人都不假思索。

那桌子是一張茶幾,我們這邊叫“條桌”,三哥縮著身子往它“腳腳”一蹲,剛好。這時就聽小表姐問:

“躲好沒有?”

三哥滿意地說:“躲好了!”

就聽二哥在樓上“咕咕”一聲,笑得噴了。

三哥聽見二哥發笑,馬上“醒水”:她讓我躲在桌子腳我就躲在桌子腳,還躲得住嗎!一想小表姐可能正往這邊來呢,趕緊嚷嚷:“沒躲好!還沒躲好!”邊說邊急得往外一拱,打算重新找個躲處。

誰知他動作大了,一下將條桌頂歪,就聽“嘩啦”一聲碎響。

原來,條桌上站著一個“溫瓶”,也就是熱水瓶,條桌一偏,它就倒下地來,破垮垮的一聲響,瓶膽摔碎了。

這就是“歡喜不知愁來到”了,三哥當即嚇得臉青麵黑。他知道溫瓶這東西是個寶貝,嗄呦寨隻兩家人有這東西,而且是因為這兩家人的男主人都在區裏當官才有的。

“小老三,你把我家哪樣東西打爛了?”小表姐的聲音從堂屋往耳房趕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三哥“嗖”地從外間奔進裏間,呼地拉開後門,逃了。小表姐走進書房,一看是溫瓶打爛了,“哇”的一聲哭了。三哥的逃,她的哭,都證明“急中生智”:兩人都那麼快就聰明起來,意識到事情不好交代了。二哥同樣,小表姐剛剛趕進書房,他已咚地跳下樓來,嗖,開開長耳房的門,一溜煙也不見了。

小表姐哭著喊:“小老三,賠我家溫瓶來!”

“小老三,賠我家溫瓶來!”她哭出門來,可哪裏有三哥的影子?於是更加寒心,跌腳扳手地念了,以為這樣才可解氣:

“小老三,背煙杆,背攏豺狗灣!小老三,背煙杆,背攏豺狗灣!……”

哪怕逃跑,二哥也學小八路。他一貓腰鑽進街邊一塊包穀林,順手扯根肥豬苗綰在頭上,右手的拇指食指模仿手槍指東打西,借著“青紗帳”的掩護繞到們家屋後,像個特務似的摸進屋來。“老三——”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又喊一聲,竟沒喊出三哥來。頓時覺得屋裏靜得可怕。人齊的時候,兩間屋子感覺好像很擠,但這時就二哥一個人在,他感到空悄悄的好害怕。

從秦姨爹家門口往東看,馬路直直的,雖然天耍麻子眼了,但如果離街口一兩百米處的馬路彎彎那兒有人走在馬路上,還是可以勉強看得見的,二哥很想去村口守望母親,但他擔心姨爹姨媽——已經回來了——一看見他又糾纏溫瓶的事。他猜,三哥大概躲到蠶豆坡岩洞裏去了吧,他想去找找看,但這種時候,即便不碰上豺狗,他也怕鬼。聽大人說,到處都有餓死的鬼。大人說,鬼生活在陰間,而人生活在陽間,白天是鬼的晚上,晚上是鬼的白天,鬼最怕天光,一見天光他們就要“死”,所以鬼都在晚上活動。尤其明天就是七月半,七月半是“鬼節”,所有的鬼都要趕“揚州大會”,現在還不走在路上?

二哥屬貓,那年才八歲不到,一個人守著兩間空悄悄的屋子,很害怕,又想到了鬼,就把裏外兩間屋的門閂得緊緊的。火已熄了,母親將火柴藏在哪兒他不曉得,所以燈也沒法點,就那麼一個人守在黑麻麻的屋裏。

坐了一歇,站了一歇,二哥實在太怕了,也是餓得急了,心一橫:“管不起!還是到爺爺奶奶那頭去吧!”

爺爺家住的耳房和們家住的耳房,兩個外間屋都有門連著中間的堂屋,堂屋當街三個大門,每個大門都是兩扇門板,爺爺和父親分家時,以中間大門兩扇門板中間的門縫為界,將堂屋一分為二,門縫那邊是爺爺家的,這邊是我們家的。但嚴格的界線是沒有的,兩家家什“越境”的情況時有發生。堂屋底壁中間的神龕、靠們家一壁的磨子、靠爺爺家一壁的碓,都是兩家共用。睡覺以前兩家外間進出堂屋的門都沒有上閂,所以堂屋成了兩家往來的通道。

二哥走到堂屋門邊,伸手正要開門,吱呀一聲,那門突然開了,門內門外的人都被對方嚇了一跳。

“奶!”

“老二!”

屋裏尚存一點淡而又淡的亮光,可以看出對方熟悉的身廓。我們奶奶四十歲就病死了,這是後來的奶奶,韋氏奶奶。

奶奶說:“黑燈瞎火的,你媽還沒回來?”

“嗯。”

“就你一個人?老三呢?”

二哥一聽,嘴頓時一癟,帶著哭腔說:“不曉得……”

奶奶一聲歎息。

“你說你們都闖了多少禍。”

二哥低下頭,兩隻手不停地絞著一隻衣角。

“你媽也是,怎麼這個時候還不回來?”

二哥忽然間看清了奶奶擔憂的麵龐,因為她的臉上忽然亮了許多。

這是月光從堂屋的窗戶灑了進來。二哥仿佛看見,一輪已經圓了的秋月爬到月亮山上來了。

“奶奶,我媽是不是半路遇到鬼和豺狗了?”二哥擔心地說。

“瞎說!”奶奶一聲斷喝。

奶奶走進們家外間屋來,伸手探了探爐子,說:“老二,你先把火發燃吧,要不然,你媽回來怎麼做飯?”

“咕嘟……”二哥肚裏響了一梭子。

“奶,我肚皮餓了……”

“餓了……還不是要等你媽回來做飯。”

“奶,你先借碗飯給我吃。”

“你這娃!借飯借飯,你能還?”

二哥道:“奶,我媽吆豬回來有的是錢,你怕還不了你?”

吱嘎——那邊堂屋的門響了一聲。爺爺站在門邊喊了聲奶奶名字,說:

“怎麼半天還沒把他兩個喊過來呢!老二老三,過來吃飯!”

奶奶說:“老三跑不見了。”

爺爺說:“怕他會飛!肚皮餓了自然回來。老二,吃飯!”

蠶豆坡岩洞門口有三塊長不長寬不寬的梯土,像大戶人家堂屋門口的台階。最上頭那一塊地裏的包穀,將拱形的洞門齊腰遮掉差不多一半的樣子,站在馬路上看,洞門就像美人兒豆角一樣的眼睛,洞頂的草木,洞前的包穀,是她這隻眼睛長長的睫毛。洞門的寬,大概跟一間屋子的寬是差不多的,所以白天洞庭前廳的采光還算充足,進洞去一半的地方大見亮。後廳的采光稍差一點,但因岩洞不深,也談不上黑暗,況且洞廳的西北角,有一個一人多高的小縫兒,仿佛秦姨爹家沒被窗簾遮完的後窗一般,把天光漏了一些在後廳,所以說談不上黑暗,隻是昏暗一些而已。

但這時天耍麻子眼了,對一個五歲多的孩子來說,岩洞裏當然陰森可怖。洞廳雖不大,也有一個小禮堂那麼大,洞壁那些奇形怪狀的岩石,在三哥眼裏有如隱隱約約的鬼怪,而時不時地有一兩顆水滴從洞頂倒懸的鍾乳石上滴落在地,落地的聲音被空曠的洞庭放大:“嗒!嗒!……”三哥禁不住要打冷噤。

“阿嚏!”三哥打了個噴嚏。他一身都是濕的。即便七月間,黑來的黔西北山區,氣溫也高不到哪去,更何況岩洞裏冬暖夏涼。

“啊咿喲啊咿喲收牛嘍!啊咿喲啊咿喲收牛嘍——”

一陣“收牛歌”從岩洞對麵瓦窯那邊傳來。三哥聽出是辛老大的聲音。他走出洞門,透過洞門前的包穀林朝瓦窯看。洞門口這塊土窄窄的隻有兩步寬樣子,但農村人見不得土閑,在上麵栽了兩溝包穀,如今包穀稈就當給“岩洞家”倒掛了一幅“門簾”,一根線一根線的那種門簾。

三哥從包穀林的縫隙裏看見了辛老大,他以為辛老大也看得見他,就蹲下了,蹲在一窩黃豆後麵。其實就跟湊著門縫看人一個道理,他看得見辛老大,辛老大卻看不見他。但是,一個小孩懂多少“道理”?

辛老大騎著一頭慢吞吞的水牛,逍遙自在地唱著“收牛歌”。暮色雖然漸重,他卻可以回家,而且他媽媽做了晚飯等他去吃。三哥現在是有家不敢回,別提有多麼羨慕辛老大了。人,總要犯錯以後才會後悔:如果沒有……那該多好!

三哥雖然不敢回家,但更怕在岩洞裏多待上哪怕一小會兒。避過辛老大後,他打算走了。可是,他正要站起來,就看見下邊的馬路上從西邊來了一個人,他認得那是一個在養路隊打小工的男人,綽號是一種小動物,叫“毛豁豁”。三哥心說,等他走過去了再說。可是,毛豁豁走到岩洞下麵,四下張望一番,見沒有人,就爬上了第一塊梯土。三哥見他還要往上爬,急忙縮回岩洞。側耳一聽,毛豁豁繼續往上爬來。好在洞庭地麵平得像操場,三哥貓一樣奔到洞庭的西南一角藏了起來。

蠶豆坡岩洞離們街上不遠,但從岩洞到街口的這段馬路爬了坡又下坡,從岩洞看不見寨子,從寨子看不見岩洞。從街口上來,順馬路往西走,四五十米上坡路到薛家門口,又四五十米下坡路,再一百來米平路就到岩洞門口。既然不遠,三哥和二哥,或者是和其他小娃,經常來洞裏玩耍,洞壁哪兒有個淺洞,哪兒有個夾縫,他們都曉得。人多的時候,不說不怕,他們還在洞裏“躲貓貓”“打仗”“辦姨媽家家”。東北角那個“天窗”,剛好夠一個娃擠扁了身子爬出去,玩夠了,他們不從洞門出來,偏偏要挨個兒從“天窗”爬出去,從山腰下到山腳一塊月牙田邊,再往右拐到馬路上來。

三哥藏在洞壁根腳一個貓耳洞裏。剛藏好,毛豁豁就走進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