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母親卻認不得蘑菇。糧食肯定不夠吃的,好在入夏雨水豐沛,坡上遍地蘑菇,可以采蘑菇吃。蘑菇紅紅綠綠,種類非常多,可並不是每一種都吃得,很多是有毒的,吃多了能夠把人鬧死。母親犯錯不是一回兩回,但上一回采了毒蘑菇,下一回還采,怎麼也記不住哪種蘑菇有毒,哪種無毒。人家教她,說,你實在辨識不了,吃蘑菇的時候就多吃點大蒜,大蒜可以克毒。可是母親不肯吃蒜,怕辣,嫌臭。餓得最厲害的一次,母親見著蘑菇就采,采了一撮箕,通通煮來吃了,結果中毒至深,以至產生了幻覺,據她清醒以後回憶,看見一大群鬼把她圍住,獠牙長舌,嘴上沾滿吃人的鮮血。但不知母親是記不起來呢,還是支吾我們,說,們幾弟兄沒被毒蘑菇壞過。
秋來,靠山公社變換了書記。因為新書記和外婆一個姓,外婆跟他說了個人情,我們終於離開牧場,回到嗄呦寨居住,母親照原參加生產隊勞動,二哥照原上學。
三哥還沒上學,母親出工、二哥上學後,看家、背我、照看四哥的任務就是他的。晚上的時間,母親一邊漿洗或縫補,一邊教我們唱兒歌、背毛主席語錄,或者給我們擺白話。
那時候,毛主席的話叫“最高指示”,農村勞動生活都要以他老人家的話為依據,學校裏教育二哥他們,“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記得“毛主席語錄”是一本紅塑料殼的小書,毛主席最重要的話都摘錄在這本書裏。可能整個中國,但凡有人的地方都有這個“紅寶書”。如果生產隊長心血來潮,突然要誰背一段毛主席語錄,誰背不出來那一天的工分搞不好就被扣了。母親從沒進過一天學堂,但書上的東西聽別人說過一遍,基本就記住了,竟沒吃過這樣的虧。
五弟兄就數四哥聰明伶俐,四歲不到,背毛主席語錄比二哥三哥還厲害,母親教他一遍,就背得出來。四哥還會在母親苦悶的時候,及時背一段毛主席語錄逗母親開心。四哥是那麼招人喜愛,誰見了都想抱起來親他幾口,連公社書記都說,趙老四長大以後要“做事”。
可是,四哥竟沒長大。
街上到學校的路邊那口堰塘,我們叫它小堰塘,是小孩子們經常玩耍的去處。母親不在家了,三哥背上背一個、手上牽一個,帶四哥和我去塘邊釣魚。釣的魚都養在屋後,三哥在屋後的老桃樹邊挖了一口小池子,裝了一池水來養魚。
小堰塘是集體磚瓦廠采泥采出來的一口泥塘。說來也怪,這口塘沒有水源,也沒有消水洞,但自從天雨把它裝滿以後,無論多麼澇,無論多麼旱,不盈也不涸,而且竟然生出魚來,全是鯉魚,有青鯉,還有紅鯉,水不深,當鳧水的人特別多的時候,或熱天的清晨傍晚,魚們還會撲通撲通跳出水麵。
三哥還沒學會鳧水,就在塘坎上釣魚。說是釣魚,卻不用魚鉤。三哥蹲下,把手伸進水裏,注意別掉進塘,在岸壁摸個螺螄破掉殼,將螺螄肉穿在樹枝上,伸進水裏給魚吃,悄悄把它們往潛藏在水裏的一把撮箕裏引。一大幫魚追著螺螄又咬又扯,三哥明顯感到他手裏的樹枝被震得直顫。把魚群引到撮箕上方,三哥另一隻手悄悄把撮箕向上抬、向上抬,臨到水麵,呼地一下抬出水麵,隻見來不及逃走的魚們,在撮箕裏活蹦亂跳,是有點上當受騙的氣急敗壞。
三哥把魚捉進小木盆,興味盎然地繼續——與其說是釣魚,不如說是漉魚。而四哥蹲在盆邊,看魚兒在盆裏搖頭擺尾地遊來遊去,也煞是歡喜,總忍不住伸手去捉。三哥發現,讓他別捉它們,說魚兒沾了手汗就活不長了。但四哥哪裏忍得住,老是捉,結果是衣袖濕透,晚上發起高燒來。
四哥一直燒到第二天還沒退燒,母親就找了點草藥喂他。母親責罵四哥,文子,你為什麼要玩水啊!四哥見母親生氣了,怕挨打,趕緊背一段毛主席語錄來哄母親開心。傍晚,母親收工回來,四哥燒得更厲害了,燙得就跟一塊紅煤一樣。燒得四哥十分難受,把母親的脖子箍得緊緊的。母親慌了,說,文子,媽媽馬上帶你上箐口街上找醫生!
可是,母親背著四哥,亦跑亦走地剛剛去到火燒寨,離箐口還有五裏地,四哥就永遠離開她了。那時外公外婆已經回猴子山。外公有病,外婆是小腳,均不能勞動,而父親不在,們家生活愈艱,兩位老人不肯給母親增添負擔,所以回家去了。四哥夭折,母親歸咎於孩子缺乏大人照管,所以去猴子山再接外公外婆來照看我們。其實外公外婆的生活又何嚐不要人照顧哪,母親把雙親接來,也是怕他們餓死在家都不曉得。
外婆終於沒發現四哥,就問母親,老四呢?母親一聽,一下子昏死在們外婆懷裏。
“七月七千,八月八萬,九月成堆,十月解散。”這謠說的是,七月間到十月間的蒼蠅。那種個頭小、愛在食物上停留的蒼蠅,們叫它們“飯蚊”,慣稱“蚊子”。四哥奶名文子,自從他發高燒夭折以後,母親一看到蚊子就會想起他來,絮叨:“十月解散,十月解散……”
父親有文化,四哥的名字他用的是文化的文,期望他做個有文化的人,但母親沒有文化,還以為是蚊子的蚊。這不能怪母親把自己的兒子當成濫見的生靈,其實農村父母給孩子起名,的確愛借用雞狗豬鼠,寄希望於孩子像它們那樣,適應環境,生命力強,在們嗄呦寨,就有母雞、母豬、白狗、騾子這麼些人的乳名。自然的,和母親一樣沒文化的人,也會以為四哥的名字是蚊子。
以前母親是煩蚊子在她睡覺時爬她的臉、吵她的瞌睡的,但是自從四哥沒後,她不僅不煩它們了,還會跟這些小家夥說話:“蚊子,你們是我家蚊子啊……”
九月間,沒蓋嚴的鍋裏、甑子裏,沒洗過的碗裏、筷子上,蚊子一堆堆一串串的,要是以往,母親會一邊用飯笤攆它們,一邊說:“人都不夠吃,你們還來爭嘴!”可四哥不在了,母親不了,她望著它們,眼裏是柔柔的母愛,喃喃地說:“吃吧,吃吧,肯吃肯變,們家蚊子快吃快長!”
二哥或三哥,“啪”,一巴掌拍掉一隻蚊子,母親會猛地一個冷噤,尖叫道:“打它做什麼,難道它不是條命?”樣子很凶,他們誰見了誰怕。
毛主席語錄是一本六十四開的小書,紅塑料封皮,所以又叫“紅寶書”。封麵印著一個圓圓的毛主席像章,像章四周光芒萬丈,即便母親沒有文化,也明白這個圖案的意思:“毛主席,像太陽。”四哥在時,會唱《東方紅》給母親聽:“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毛主席,像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他還會學母親的樣子,舉起“紅寶書”一揮一揮地“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萬歲、萬歲!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壽無疆!”
母親想起這些,就會不自覺地拿起語錄本,失神地唱起《東方紅》,虛脫地慶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有時,母親正在和社員們一起幹活,比如坐張小板凳,膝上架把篩子,扒拉著篩子裏的豆子,正選得好好的,忽然手就停了,側起耳朵仔細地聽。問她聽什麼,她搖搖手示意別吵,頭側得更厲害,傾聽得更認真,似乎有某種聲音,正漸漸地離她遠去。結果,母親失望了,還回到原來的姿勢,繼續扒拉豆子。問她,韓朝珍,你剛才究竟在聽什麼?母親無比悵惘,失魄地說:“我以為我家蚊子喊我……”
終於有一天深夜,母親從睡夢裏一聲大哭醒了轉來。
“趙興堯!”她號啕地對遠在遵義的父親說,“你叫我咋個向你交代嘛……”
這一哭,母親憋悶在心裏的淤氣才給運了出來。要不然,鬱鬱而怎樣,我們想都不敢想,否則,誰在以後照管我們?也許,是母親她自己忽然清楚:失去一個,還有四個,我不管他們,誰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