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我天生能吃,盡管母親和夏老師兩個人給我哺乳,還是填不飽我。那天,父親趕了一天馬車,母親出工栽了一天包穀,簡單吃過晚飯要休息了,我卻哭著不肯睡覺。母親曉得我這是餓的,就拿鐵勺頓在火上炒了幾顆包穀,準備研成粉末拌麵糊喂我。

生產隊一個幹部正巧從窗外走過,大概他聽到了炒包穀的響聲,或許並沒聽到,隻是想從破窗紙的縫隙裏看看這家人為什麼還沒熄燈睡覺,總之,不管有意無意,這名隊幹發現了母親在炒包穀。

他當即破門而入,大吼一聲:

“拿到偷包穀種的人了!”

隻怪那種年月糧食太少,多數人吃不飽飯,因而下種的時候,有人會悄悄勻幾顆種子揣回家裏。隊幹們不知是發覺種子少去,還是算準有人會偷種子,居了心要揪偷種子的。但其實母親給我炒的這幾顆包穀,是她從們家口糧裏留來栽自留地的。家家都有自留地,們家也有,糧食再少,母親也要留點包穀種子栽在自留地裏,以便秋來多少也收幾個包穀。再說母親最要麵子,斷不會冒著當場捉住被羞辱的危險偷集體種子的。可是,餓了就要偷糧食,似乎成了當時的真理,所以,即便父母長著一千張嘴,怎麼申辯人家也不肯聽。

不多時,聞訊又來了兩三個隊幹,幾人一合計,就滿屋子地翻了起來,說,看韓朝珍究竟還偷得有多少包穀藏在屋裏。如果說才到春天們家就一顆包穀也沒有了,全家人豈不等著餓死,所以們家屋裏當然有包穀,被他們翻出來了,硬說是母親偷的,就要沒收。父母與他們爭執,他幾個便老羞成怒,拆的拆門,掏的掏窗子上殘存的玻璃,更有一個幹部看中了母親當年的陪奩,那是一口紅漆木箱,總之,但凡他們看中了的東西,通通都被他們強行抄走。

這還不算,第二天,生產隊召開隊委會,少數服從多數地通過一項霸王決定,讓父親趕著馬車到遵義去拉工程,讓母親到六七裏外的大青山牧場開荒種草。

多年以後,母親告訴我說,某隊長家門上的那塊門板是們家的,某會計家窗子上安的玻璃,有兩塊是們家的,某隊委家櫃子上的那口紅漆木箱,也是們家的。我頗為不解,我們家的東西為什麼會走他們家去?父親幽默地解釋,我們分集體的糧食,他們集體分我們的家呀。

也虧父親想得開,要不然,當年我們家被攆上牧場,自己都把自己氣死了。牧場的位置比嗄呦寨高一兩百米,父親送們上山,一邊走,他一邊自我解嘲:

“好,好。們家步步高升了。”

大青山牧場是一個綜合性的養殖場,們到來的時候,在四五個白土丘陵上,生就平坦的地方已經長出人工播種的牧草,而山腰上新泥裸露,剛剛墾出幾層梯田。母親此來要做的事,就是跟那些先於們上山的社員一道,伐木墾荒,讓梯田爬到山頂上去,直到梯田裏麵,也長出人工的牧草。

在一處有水,而且地勢較為開闊的山溝裏,依山修著幾排梯次排列的、窯洞一樣的石圈,一間挨著一間,一層摞著一層,怕有上百間吧,至少得有幾十。有的圈裏喂豬,有的圈裏喂牛,有的圈裏喂羊,更多的圈裏什麼也沒有喂,要等這四周所有的山頭都長出草來,這些暫時空閑的圈,才能裝滿。

隔著一條清亮的山溪,圈群對麵有幾棟住滿了人的木屋,裏麵有場長,有會計,有其他管理人員,有養殖人手,有墾荒植草的。們是挨攆上山來的,擠不進這些公房。牧場西南的坡頭,杉樹林裏有幾家人。不知那是場長還是副場長,總之是個彝族婦女,高高大大,潑辣幹練,山歌飛得過幾麵坡,喝酒喝得翻同誌哥,她幫們在這幾家人裏協調,最終,一戶彝族農民騰出一間屋子,由們借住在他家裏。

悲劇,就發生在這個幾戶人的小寨。

那時的人餓得很啊。們上山來的那天,路邊就餓死了一個人。上山的小路,被密不透風的蕨草——們叫它“狼芨”的那種,遮得幾乎看不見路。正走間,母親的小腿忽然被什麼抓了一下。那時山深林密,深山老箐的,老虎豹子不知還有沒有,但一種叫“豺狗”的野狗多得很,性情跟狼差不多,餓極了也會吃人。母親最怕遇上豺狗,一路上心都懸著,吃這一抓,嚇得腿一抽,“媽呀”一聲驚叫,心子仿佛從喉嚨裏飛出去了。父親卻以為母親被蛇咬了,正待一棍子抽去,卻見草叢裏伸出來的是一隻人手,再看,狼芨裏躺著一個男人,奄奄一息。

這男人氣若遊絲地說:“救命……”

父親問他:“你怎麼了?”

男人說:“餓……”

父親說,你再挨一下,們上去給你找點吃的來。

去牧場要經過那個幾戶人的寨子。春荒,吃的很難討到,但聽說有人快餓死了,寨裏一戶人家還是給了父親兩個洋芋,讓父親趕快拿去救命。可是,父親回到那兒,發現那人已經落氣了,一隻張開的手掌伸在蕨草外麵,到陰間討吃去了。

更為可悲的是,那戶拿出兩個洋芋來救這男人的人家,兩個兒子同樣因為饑餓,也死了,死得比這人更慘。

在牧場,畜牲的日子比人好過。我的母親,為它們墾了一天梯田,沒哪頓吃飽過肚子。甚至於,那些把它們一個個喂得肚子滾圓的人,肚皮同樣癟喇喇的。幾百年前有人就說,“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幾百年後這些人,又何嚐不是眼鼓鼓地看著他們喂出來的那麼多牲口而一個也不能吃。它們,是要運往那些叫“城市”的地方,給手握“肉票”的人吃的。那家人的兩個兒子,因為竟敢就在這裏吃,所以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兩弟兄實在太餓了。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兩弟兄偷偷從圈裏抱了一頭小豬,準備回家殺來煮一頓吃。才偷到手,就被發現了。如果他們肯放手,或許幸免一死。但後麵追來的那些要保護公有財產的人,盡管他們喊聲震天,可兩弟兄就是不肯放下豬崽逃跑。他們追得越急,他們就越是豁出去了。死也吃一口肉!兩弟兄幹脆懶得跑了,一刀剖開豬肚皮,抓了豬肝就吃……

母親回憶,那個漆黑的深夜,兩弟兄被一頓亂棍打死之後,嘴裏還各自含著一塊來不及下咽的豬肉。

母親待字閨中的時候並沒幹過重活。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從她嘴裏慢慢知道了一些外公家的情況。原先,在外曾祖父手裏,外公家還算殷實,傳到外公手裏後,都還可以的,但後來由於外公生病,土匪打劫,家道這才日漸沒落。母親童年及近少年,家境還好,女兒家,所以外公沒讓她們三姊妹幹啥重活,可以說連鋤頭都不會拿。可是,嫁到嗄呦寨後,情況不同了,父親是長子,作為長媳,不做活路不行,所以啥活都學會了,膚色漸漸黑,聲音漸漸粗,手上長出了老繭,完全變成了一個勞動婦女。

到牧場後,又不比在隊裏出工,幹多幹少工分一樣,幹好幹壞工分一樣,而是以開墾梯田的麵積折算工分。但別說梯田不好造,就是荒也挺難開的,而且母親是背著我幹活。開荒叫作“開生地”。大概耕地叫熟地,板地叫生地。坡上荊樹叢生,先把它們砍開,叫作“砍猱地”。猱地,猴子的地盤吧?砍樹,砍灌木,砍荊棘,是很苦的活兒,但還算簡單。最難做的,是起疙蔸。我們說的“疙蔸”,即樹樁,起疙蔸就是把樹樁從板土裏挖掉。板土,我們叫“死泥”,想想就知道,坡上從沒動過的泥土板結得都有多緊,而樹樁的每一條根須都是往泥土的深處伸的,像手一樣牢牢地抓著越深就越緊的泥土,再想想,就知道起疙蔸多麼費勁。

疙蔸起多了,母親竟然成了起疙蔸的高手。領著開荒的小隊長是個風都吹得倒的瘦小男人,開荒開到有疙蔸的地方,一時除不掉,就說:“韓朝珍,你來!”母親經常幫他起疙蔸,雖然耽擱了一些時間,但小隊長還算仁義,工分沒少算給母親。隊長說,韓朝珍,你起疙蔸怎麼就這麼簡單呢?

其實,起疙蔸並不需要什麼尖端的科技,隻消找出它的每一條根,一一地斬斷,疙蔸也就失去依附。嗄呦寨所謂“人怕寒心,樹怕翻根”。但樹根藏在泥土下麵,其他人找它,得冤枉地挖掉好寬的泥土才能發現,隻有母親,能準確地判斷出它們的位置,幾鋤下去就能見到,母親甚至不靠斧頭,用鋤頭就能把它們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