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白費力氣(3 / 3)

花媽媽在這一點上和很多愛誇耀的中年婦女一樣,女兒出個國,就拚命想讓全世界都知道。

最糟糕的是,花媽媽不僅極力做著宣傳,還積極地向花依銘彙報了這項重大宣傳工作的進展。

“我今天跟隔壁那家你王嬸說了你馬上要去美國,她還跟我問那簽證都是怎麼辦的……”

花媽媽如此這般在病房裏麵絮絮叨叨,花依銘躺在床上翻了個身看向媽媽。

“媽,我又還沒走,你能等我走了再說嗎?”

花媽媽白了她一眼:“反正也就是時間的事兒。”

花依銘又翻了個身,幹脆背對著媽媽了。

“你有什麼不滿意的?”花媽媽的語氣透著強烈的不滿,“就你這條件,找上連風這樣的都該偷著樂了,你還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這些天沒少給連風擺臉色吧?你以為人家會一直看你的臉色?你還真拿自個兒當公主了啊你?要我說,感情本身就不靠譜,趁著還能找個有錢的,就趕緊……”

花依銘翻身坐了起來,傷口還扯了一下,她忍著疼打斷了花媽媽的話,說:“那你當年呢?你都找到有錢的了,結果呢?感情不靠譜你當年幹嗎還要跟另外一個人在一起?還生下我?你以為我這樣的人生是我自己選的嗎,是我願意的嗎?你這麼想把我嫁出去,當初幹嗎還要生下我!”

那些犀利而惡毒的語言,叩擊在牆壁上,回蕩在兩個人的耳畔,一時之間,整個房間都陷入了沉默中。

語言總是有這樣的力量,讓已經陳腐的,以為早已經風化的舊傷口暴露出來,那模樣像是早已潰爛,讓人不忍去看。

好半天,花媽媽低下頭去,雙手無措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服。

因為長期在做洗碗工而又顧不得保養,她的雙手看起來很粗糙。

花依銘盯著那雙手,心裏突然要命地難過。

好半天,花依銘先低了頭:“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嚷嚷的,我隻是……”

隻是什麼呢?她自己的腦海裏麵也是一團糨糊,找不到下文。

“你……你從前是愛看熱鬧,老沒心沒肺地嘲笑別人。”花媽媽突然笑了一下,“你這孩子大多數時候根本就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但是打從你五年前生病以後,你就不愛湊熱鬧了,我那時候老覺得,可能是家裏的落差太大了,你接受不了,性子都變了。五年了,你眼下突然就跑去湊醫鬧的這個熱鬧,還受了傷,你還真拿你媽我當傻子了?”

花依銘很心虛:“媽,你說什麼呢……”

“聽說那個楚醫生有對象了,你還專門說自己是看熱鬧受的傷,你這麼說,我也就裝著相信了,我也是想給你留點兒臉,畢竟人家都要有女朋友了。可你現在還不認命,連風給你這麼好的機會你不把握……是,當年是我的錯,可我認了,我生下你來我沒有後悔,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過這一輩子,就算你肯搭上命,那也是別人的男人,你就那麼樂意犯這個賤?”

過了一會兒,花媽媽看她不說話,又輕輕地說:“你現在責怪我當初不該生下你,你可別忘了,五年前,在醫院裏麵拽著我的衣服,問我自己還能不能活下去的那個人,是誰。”

花媽媽說完,起身離開了。

花依銘低下頭去。

眼淚無聲地落在白色被單上,很快地滲透下去,在頭頂白熾燈的照射下,已然了無痕跡。

五年前,L市所有的醫院都明明白白地告訴了花媽媽,沒有和花依銘配型成功的造血幹細胞。這個絕望的母親必須要在醫院的洗手間把眼淚擦幹淨,然後再抹上粉底補上粉——對,那時候,花媽媽還是個很精致的、會化妝的女人,她在洗手間對著鏡子,妝化到看不出哭過的痕跡,才會走到病房去看花依銘。

花依銘的治療已經花了很多錢,她沒有告訴花依銘,那個所謂的父親已經不再給她錢了。

“本來就不是我的孩子,現在還生這麼個沒完沒了的病來拖累人,你還真拿我當冤大頭了啊?”

那個男人在電話裏麵的語氣,聽起來很憤怒。

花媽媽知道其實幾十萬的費用對那男人來說根本就不是個事兒。

花依銘再也沒有那麼囂張的氣焰了,因為生病,也因為她這些天來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人生,然後她驚恐地認識到,她對花媽媽來說是一個累贅,而除了花媽媽以外,她再也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在她死了以後為她哭一哭。

母女倆在病房的時候通常很沉默,各有所思,有時候花依銘會突然在這樣的沉默裏麵變得非常害怕,她會問花媽媽在想什麼,而花媽媽很勉強地笑著說沒事。

她怎麼能告訴花依銘,沒有合適的造血幹細胞。

她曾經計劃要到外省的醫院去找資源,但是眼下她們的錢明顯是不夠了。

她伸手摸摸花依銘的頭發,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然後花依銘就總是這樣拉住她的手,用近乎哀求一樣的可憐語氣問她。

“媽,我可以……活下去嗎?”

你看,人就是這麼可笑,再怎麼無意義的人生,再怎麼蒼白再怎麼孤獨,再怎麼被旁人唾棄、不屑的人生,都本能地想要繼續下去。

花依銘知道自己這樣的問題很難回答,她自己也覺得自己真是貪得無厭啊,同樣作為母親,花媽媽沒有像蘇慶萱一樣從一開始就打掉孩子,就已經是對她莫大的恩惠,而她拖累了花媽媽這麼久,現在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要花媽媽在沒錢的情況下找出讓她活下去的法子。

所以當她問出那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裏充滿了絕望,她一直在想蘇慶萱要打掉孩子的那份決絕,她已經不指望還能從花媽媽那裏得到什麼答案。

可是花媽媽笑了,花媽媽也拉她的手,花媽媽說的是:“當然。”

花媽媽為這個“當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多年來的名義婚姻瓦解了,花依銘的土豪爸爸一次性給了花媽媽一百萬,從此這母女倆跟他就再也沒有關係了。

花媽媽帶著花依銘,輾轉跑了五個城市,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造血幹細胞,從手術到後期的排異和康複,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花依銘在這個過程中忍受著病痛,終於還是活過來了。

當然,錢也終於花光了。

花依銘躺在病床上想起這些遙遠的過去有些恍惚,其實再次見到蘇慶萱之後她一直很想問,當年那個孩子打掉了沒有,但是看到蘇慶萱現在依然一個人在那些有錢男人之間周旋,她又覺得沒必要多此一問,那答案看起來已經很明顯。

病床一側坐著的連風伸手在花依銘眼前晃了晃:“你想什麼呢?那麼出神?”

她回過頭來看看他,突然問:“我在想你這個人真不懂得權衡利弊,你帶我過去你不會後悔啊?”

“為什麼要後悔?”

“你想想,”花依銘慢慢用手撐著坐起來,認真地跟他算,“你長得帥,又這麼有錢,萬一等以後你遇見哪個姑娘了,一見鍾情,天雷勾地火一發不可收拾,你身邊還拖著個我,不是會阻礙你的腳步嗎?”

“我遇見很多姑娘都一見鍾情,天雷勾地火一發不可收拾啊。”連風也認真地回答,“我也從來不收拾的。”

“……”花依銘扶著額頭,覺得自己輸了,“那你是要把我擺在哪裏?”

他愣了一下,繼而很認真地思考起這個問題來,好半天,有些糾結地歎了口氣:“好像自從認識你,我這把地火就沒有油了,燒都燒不起來……我說你能不能別一天待在病房沒事就胡思亂想?有時間不如多看看書,在走之前挽救一下你蹩腳的英語。簽證的資料都已經遞交了,再等等就能下來了,你也給我長點兒精神,每次來看你這麼一坨的樣子在床上,我都想按一下衝水按鈕把你衝下去。”

這個比喻讓花依銘無言以對,她噘了噘嘴,又躺下去,背對著他。

“你管我!”

然後,他低沉的、帶著慨歎的聲音就從她背後傳過來。

“我不管你誰管你啊。”

她沒有說話,心底有什麼情緒在膨脹,帶著潮濕的氣息。她突然想,花媽媽說的是對的,她有什麼好不滿的呢,連風這麼好,可為什麼她現在偏偏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大抵都是因為命運偏偏跟她開了這麼一個玩笑,讓她再次遇到楚慕。

有的人也許不是最好的,甚至都不是最合適的,但是出現了就變成無法替代的,感情這種事還真的是很不懂得趨利避害,這狗血而悲催的命運將會將她引向哪裏,她不知道,但是她很明白,她再也不能讓花媽媽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