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彎下身去,趴在桌子上,側臉朝著窗外,楚慕的身影已經再也看不到了,視線範圍內剩下綠化帶一大片發了黃的杉樹,她心底微微地疼。
楚慕也好,她也好,在花依銘消失的五年裏麵,變了又變,但有些東西始終沒變,那是花依銘消失後的一大片空白。
再也沒有人會在她麵前訓斥她不懂得珍惜自己了。
再也沒有人會深夜在宿舍留著燈等她回去了。
再也沒有人會高姿態地說自己有錢可以幫助她了。
這樣,很好吧?
可是為什麼呢……
她就在此刻,卻突然間很想有這麼一個人,在她身邊。
繼續斥責她也好,甚至罵她也好打她也好,隻要在她身邊。
花依銘的病房今天格外熱鬧,雖然花媽媽和連風都不在,但她接了一天的客。
早晨是警察局的人來了,說就醫鬧的事情要調查一下,由於前一段時間她身體狀況不穩定,現在希望她能夠配合著錄錄口供。
雖然她不明白看起來這麼明白的事情還有什麼好調查的,但她還是乖乖地……錄了個假口供。
為保證大家了解到的情況都一致,她隻能說自己是看熱鬧被擠過去才受傷的。
到了下午,法院有人來了一趟,說是市醫院為了維權,準備起訴患者家屬,問花依銘作為這起醫鬧裏麵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願意配合醫院的維權行動出庭做證嗎?
花依銘坐在病床上,看著那個中年卻早已謝頂的律師一張不再青春還留著不少青春痘的臉,覺得這個問題和他問“你願意嫁給我嗎”的難度是一樣的。
如果花依銘無緣無故地受這一刀,她必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指不定瞅準了還能敲詐對方一筆,但是那邊患者家屬本來就已經失去了親人,現在又要上法庭,她就覺得有點兒下不了手。
事發當天她站在喧鬧的人群裏麵,近距離地看見那個女人淒楚而絕望的表情,她不想再看見了。
她給花媽媽打了個電話,花媽媽很爽快地丟過來一句話:告!不告白不告,你那麼多罪白受了嗎!
花媽媽的話沒能鼓舞花依銘,她依然很糾結,隻得告訴律師,需要再考慮考慮。
那律師走了以後,花依銘就一個人在病房想啊想,還沒想出什麼眉目來,病房的門又被……
這次還不是敲,來者直接就推門進來了。
她正縮在窗戶旁邊的椅子那裏發呆,抬頭一看,發現是楚慕進來了。
“你怎麼來了?”
“你是不是要跟連風出國了?”
“這大晚上的,等一會兒我媽和連風都說不定要來,你怎麼跑來了……”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不是要跟連風走了?”
花依銘還維持著那個縮在椅子上的姿勢,她心虛地點了點頭。
“你腦子進水了?他不是去國外玩而是去上學的你知道嗎,你以為十天半個月就能回來嗎?”
花依銘聲音很微弱:“我……知道啊。”
“知道那你還……”他的聲調起初高,在意識到什麼的時候突然低下來,“你還去?”
她明明知道這一去就會很久,但她還要去。
他就算再怎麼遲鈍,也不會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花依銘沒有說話,窗戶沒有關,夜風撩起窗簾,在她背後搖曳著。她在那寬大的椅子裏麵以嬰兒一樣的姿態蜷縮著身體,她看著他,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又一段冗長的沉默。
“我不想讓我媽再為我操心了。”花依銘開口,“她為了我付出很多,我不能隻為我一個人活……有的時候我在想,出去也挺好的,以前我和蘇慶萱就老想著出去看看,說不定離開這裏以後,我還能重新開始呢。”
“你喜歡連風嗎?”
“喜不喜歡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讓我媽滿意,也能幫到我,而且不會嫌棄我。”
“我也一樣不會嫌棄你啊。”他認真地爭辯起來。
“楚醫生……”她仰臉看著他,突然詭異地笑了一下,站起身來把窗戶關上並把窗簾拉上了,“你把門鎖了,我讓你看個東西。”
他不明所以地關了門,轉過身來,看見花依銘背對著他,伸手把頭發綰到了一邊去,病服正從她肩頭滑落下來,白熾燈下麵她的肩窄而小,溫潤如玉,因為瘦,蝴蝶骨很明顯地凸起,再看下去,內衣帶的上麵一段猙獰的傷口,線還沒有拆,縫合的痕跡讓那傷看起來觸目驚心。
“這是你看得見的,還有你看不見的。”她伸開了手,側過臉看自己右手,繼續道,“我身體裏麵流淌的這些血液,血象一直都不正常。五年前我發現得了白血病,做過一次造血幹細胞移植手術,醫生告訴我,這種病還有可能會複發。當時我媽為了一次性要到足夠治療我的錢,跟我爸離婚了。我呢,毀了她的生活,然後帶著這樣的身體,就這麼活著。楚醫生,你知道嗎,小時候我還是個完美主義者,有很嚴重的強迫症,就連作業寫錯字了,都要撕掉那一頁重新寫。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如果人生也可以這樣就好了,哪裏有不對,就重新來過,這樣我就能像交作業那樣,有一個完美的人生,但結果……就算我那麼想要撕掉這一頁,我還是拖著這樣的身體,帶著我犯的那些錯誤,這樣活著。然後我明白了,人生根本就沒有辦法很理想、很完美的,不是我們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你懂嗎?”
他往前走了幾步,抓住了她的手腕收在她身側,然後突然彎下身去。
她的傷口微微刺痛,她感到他湊過來了,並且,他在親吻她的傷口,溫柔而纏綿。
愛是這樣讓人真真切切地疼痛著。
他站起身來,從背後抱住她,低下頭,他的吐息就輕輕打在她耳畔:“別跟我講大道理,我不想聽,你想重新開始?那好,我帶你走,想去哪裏都可以。”
“我已經搞得你女朋友都不要你了,還要讓你失業不成?”她側頭看著他,“如果不是因為我在人家鬧事的時候過去,然後很烏龍地給你擋了這一刀,你們也不會分手吧?”
“對不起……”她有些適應不了這麼近的距離,聲音小而弱,別扭地轉過臉,僵硬地看著前方。
他放在她腰際的手收得更緊了:“所以你更要負起責任來,你搞砸了我的婚事,就想逃之夭夭?你想得很美啊。”
“分手了還有複合的呢,女人嘛,你去哄一哄,說點兒好話什麼的,就會回心轉意的。”
“聽起來你對女人還挺有經驗。”他皺著眉頭想了想,“可對普通女人有效的招數為什麼對你沒有用?你是不是女的啊。”
“你根本就沒說過我什麼好話好嗎,從來都是在批評我性格不好、脾氣臭……”
“什麼樣的話叫好話?”楚慕不恥下問。
她思考了一下,很誠懇地回答:“比如說對方長得漂亮啊、身材好之類的……”
“漂亮?”他的眉心蹙成了一個死疙瘩,審視的眼神掃過她胸前,這個角度一覽無遺,“身材好?我怕我這麼說會遭天譴。”
“你……”她意識到自己還衣衫不整,於是麵紅耳赤地掙紮起來,“你放開我,讓我穿好衣服先!”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放開手,一邊看著她整理衣服,一邊還說:“有什麼好緊張的,那天你手術的時候,我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完了,就連你衣服下麵的皮膚下麵的髒器都看得很清楚。”
“……”花依銘無言以對,整好了衣服轉過身來死死瞪著楚慕,企圖用眼神來表達她的憤怒。
“不過那天,我比我第一次掌刀做手術都還要緊張。”他收斂了笑意,慢慢地說,“因為在手術台上的人是你,花依銘,你那天嚇得我心髒都快要停跳了。”
她低下頭,小聲地說:“我要跟連風走,我已經決定了。”
“這是你第三次推開我,花依銘。”他的眼神看起來深沉而憂傷,“第一次是因為有別人來了,第二次是因為你擔心白細胞會死光光。現在,沒有人來,白細胞也很安全,你第三次推開我。我過去交過一些女朋友,但是被人拒絕的先例開在了你這裏,我不知道自己會堅持到第幾次,我希望可以堅持很久很久。”
然後,他像要說服自己一樣,又說:“但願我能堅持很久。”
而她很殘忍地微微笑了。
“何必白費力氣呢。”
花媽媽對連風帶花依銘出國的這個安排是很滿意的,照她看,連風除了年齡小之外,其他都還算是可以容忍的,於是她逢人就很開心地說,我家花依銘要出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