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門被推開了,窗台那裏起了一陣風,花依銘的頭發被吹得亂糟糟的,她理了一下回過頭去,看見連風走進來。他湊到她身邊,伸手去關窗戶:“在下雨呢,小心別著涼了。”
“嗯。”
她往回縮了縮。
那動作看起來很像貓,他關好窗戶,伸手輕輕摸她的頭:“真乖。”
花依銘懶洋洋地沒有動,看著他說:“我比你老好多,你這是摸小孩的摸法。”
“可我現在是你男朋友。”他彎下身來,微微笑。
他笑起來的時候很暖,很有感染力,一個笑容這麼溫暖的男孩為什麼時常又那麼落寞呢?
花依銘的嘴角也彎起來:“我們又不是真的要談戀愛。”
連風的手頓了一下:“我是認真的啊。”
她盯著他,突然湊近他,開口慢慢道:“我覺得你隻是太寂寞了。”
他的表情很快變了。他站起身來,轉身走到另外一張床那邊去坐下,背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他說話。
“別以為你很了解我。”
她也不惱,慢慢轉過臉去看窗外。
他這樣的反應,在她的意料之中,很多時候他就像一隻刺蝟,被戳到痛點就會立刻進入防禦狀態,豎起全身的刺來保護自己,口不擇言又偏激,這個時候的他很脆弱。花依銘覺得這個時候的他,跟自己很像。
所以她特別清楚怎麼激怒他。
這些天他們幾乎是朝夕相對,花媽媽似乎也不怎麼反對,有一次花媽媽等連風離開後問過花依銘,他們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花依銘當時的回答是“各取所需”。
花媽媽嚇了一大跳:“他需要的是什麼?”
“媽,你別想歪了,”花依銘懨懨道,“他不過是不想一個人罷了。”
“那以連風那孩子的條件,長得好看又有錢,還不得找個比你漂亮比你年輕的啊?”花媽媽表示很困惑。
“他可能覺得那些人都不理解他吧……”
花媽媽琢磨了一會兒,也沒琢磨出什麼來:“唉,我還是覺得你要盡快找個靠譜的人嫁了比較好,連風畢竟還是個學生。哎,對了,他什麼時候畢業啊?”
花依銘翻了個白眼:“媽,你在想什麼呢,他比我小好幾歲呢!”
“那你們反正都在一起了,為什麼就不能想想以後?我倒是覺得雖然年齡小了點,可家裏還有點錢……”
“媽——”她打斷媽媽的話,拖長了聲音無可奈何道,“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的好吧?”
花媽媽很不高興:“你別以為自己年齡還不大就不用著急了,你還真打算拖累我一輩子?有人要就不錯了,何況還是個有錢的。你最好是能抓住連風,不然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別年輕就拿感情當正事兒了,什麼都沒有錢來得靠譜。當年要不是你有個有錢的爹,說不定五年前你就已經……”
花媽媽說到這裏頓了頓,似乎在想怎麼說下去。
“沒命了。”花依銘低頭道,“你想說的不就是這個?要不是他的錢,我早就沒命了。”
花媽媽盯著她,沒有說話,好半天,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臉去。
“媽,我承認你說得是對的。我也知道,你為了保住我這條命付出很多,但是正因為這樣,我希望我可以好好活著,而不隻是單純地為了活下去而活著,我……”
“別說了。”花媽媽站起身來,“花依銘,我怎麼會生出你這麼自私的一個孩子,你從來都不知道為我想想。”
花媽媽說完也走了。
花依銘覺得前一段時間好不容易被自己整理好的,思路清晰的奮鬥目標再次模糊了。她的生活再次陷入一個更為複雜的困境裏麵,舉步維艱,她再一次覺得迷茫起來。在這個病房裏麵,她麵對著窗戶,聽那雨滴落的聲音。鋪天蓋地的雨幕阻斷了她的視線,她看得到的距離非常短,非常短,她不知道前麵的路是什麼樣的,又會走向哪裏。
不遠處,連風坐在床上,視線像是鎖在檀木地板的紋理上,無法挪開。
病房裏麵兩個人麵對著不同的方向,思緒也同樣無限拉伸,延伸到了彼此都無法洞察的角落裏麵去。
? ? 他很迷茫,找不到方向。
? ? 她也找不到方向,而那迷茫卻不一樣。
? ? 沒有人會理解你,沒有人會感同身受。
? ? 在同一個空間裏,原來每個人孤獨至此。
這種孤獨像是彌漫在這小小空間裏麵的空氣一樣,壓抑而沉悶。
? ? 在這種被具象化的孤獨裏,連風不易覺察地輕輕歎息。
? ? 為什麼我們總需要陪伴,好像一個人就走不完這漫長的光陰。他覺得心底好像有一個黑洞,水難淹,土難掩,他盡己所能,不過是想要填補而已。花依銘卻總是提醒他他並不喜歡她,這可真可笑,在他眼裏,愛情不過是寂寞撒的謊,而愛情有限的保質期讓他覺得,這謊言的悅耳很短暫。
? ?
? 連風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被詛咒的孩子,不然怎麼會一出生就沒了媽媽,還被自己的父親仇人一樣地看待?
? 他還能記得小時候他還很傻很天真地以為,隻要他表現得很乖巧很懂事,慢慢地爸爸就不會那麼太討厭他,那時候他認真學習,也是老師眼中的好孩子,他溫順又聽話,人人都喜歡他。
? 這個“人人”不包括他爸爸,糟糕的是,他這樣努力了很久,“人人”之中依然沒有包括進他爸爸。
? 他在爸爸談生意晚歸的時候會留一盞燈,等爸爸回來端上熱好的飯菜,那時候連爸爸多半都是喝醉了才回來的,總是醉醺醺地指著他罵。
? 那台詞通常是這樣——
? “如果不是你,她就不會死!
?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如果你沒有出生就好了……
? “你怎麼不去死,你怎麼能一個人活下來……”
? 他沒有媽媽,隻有這一個爸爸,還恨不得讓他去死。
? 小小的連風很難過,那時候他有淚還很輕彈,時常自己一個人就能哭得稀裏嘩啦的,麵對著酒醉的爸爸就變本加厲,連爸爸看不下去了,他都會來到連風身邊……
? ? 哄他。
? ?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 ? 每一次,他這樣在爸爸麵前哭出來,都無一例外地會挨打。
? ? 要不是用人過來拉,連風可能在那樣的年紀就真的被打死了。酒醉的人下手沒個輕重,連風的身體上間歇性地出現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連用人看了都很難過。
? ? 可能是怕自己一不下心就真把兒子給打死了,連爸爸在連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終於作出了這麼一個決定——送他出國上學。
? ? 連風記得很清楚,那是在他七歲的時候,他在爸爸的一個私人助理的陪同下,站在機場裏,告別L市。那時候的他已經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心情,他一直提心吊膽地想要討好自己的父親,最終還是被一腳踢開了。
? ? 連爸爸有出現在機場,但是沒有送他,聽說,連爸爸是去接一個重要客戶的。
? ? 連爸爸雇了人在美國看著他。為了不讓連爸爸太安心,他開始打架,他並不太擅長這個,但是他很賣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和人打起來。有時候他打傷別人,有時候他自己掛一身彩,學校總是要求和連爸爸通話,這樣他偶爾還能接到連爸爸的越洋電話。
? ? 後來他的技術開始嫻熟起來,打得也越來越好了,到上初中的時候他一度非常出名,偶爾會有人在他經過的時候竊竊私語。
? 看哪,這就是那個特別能打的中國學生。
? 為了引起連爸爸的注意,他連國人的臉麵都不顧了,他覺得自己也是蠻拚的。
? 到初中畢業後,連爸爸也許是想把他的丟臉控製在中國大陸範圍內,又讓人接他回了L市,接下來他開始在L市大展宏圖,尋找各種可能打的架。
? 回顧過去這些年,連風就這麼一路打過來了。
? 他也交過女朋友,而且還不少,但那些姑娘都不能理解他對打架的熱衷。那些姑娘都很美好很陽光,這讓他覺得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特別難過。他不能指望這些人能夠理解他,他這樣扭曲的性格,一旦暴露出來,隻會讓別人討厭。
? 雪上加霜的是,最讓他不能接受的事情出現了。
? 他一直覺得爸爸討厭他是因為爸爸深愛著媽媽,因而覺得媽媽的死都賴他,所以才這麼討厭他,可是在回國之後不久,他就發現爸爸的身邊有很多亂七八糟的女人。
那些女人可以是公司新來的助理或者秘書,可以是某個初出茅廬的小模特兒……那些麵孔換得非常快,快到他來不及記憶。
他發現,他曾經以為那種從來沒有改變過的,將一個人逼迫到絕境去恨起自己親生兒子的愛情,原來是不存在的……
這也太諷刺了。
他們父子倆之間那道巨大的鴻溝,再也無法逾越了。
連風還是會過自己的生活,換換女朋友,或者打打架,這些毛病慣性一樣停不下來,他知道自己整個人生也許就這樣了。
無法有任何期待,找不到什麼希望,這樣的人生,可真是讓人厭倦。
一隻受傷的困獸,找到另一隻受傷的困獸,它們大概是應該可以互相舔舐傷口,彼此依靠的,他是這麼想著的,所以他在這自己營造出的黑洞裏麵,抓住花依銘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他在依賴。
就算花依銘說出那麼殘忍的話來,一針見血地讓他難過,他也隻是安安靜靜地在一邊自己消化。他很明白花依銘的心都在楚慕那裏,他知道花依銘甚至就是為了楚慕才願意和他在一起的,但沒關係,他不在意,隻要她在他身邊,一切都不重要。
他對這世界所奢望的,真的已經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