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可救藥
“19世紀德國的著名生理學家Johannes Muller在1844年宣稱,神經傳導的速度是不可測量的,他把神經傳導速度比之於光速。”
在午後的空教室裏,楚慕回答了花依銘這個問題,然後他問花依銘:“你問這個幹嗎?”
很大很空曠的階梯教室裏,花依銘在從前數的第三排,回過頭來,托著下巴看著他:“我在想,你的速度一定比別人要慢一些。”
她覺得自己說得挺委婉的,她已經這樣堅持不懈地對他死纏爛打半年多了,這半年她投身於騷擾他這項浩大的工程,而他則致力於躲避她這項事業,她覺得有點兒累了,難道他都沒有意識到她為什麼要這麼糾纏著他嗎?
“我早就聽說你很遲鈍,但是,”她趴在桌子上,慢慢地說,“我沒有想到,你比傳說中的還要遲鈍,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遲鈍,然後我覺得啊,我還挺不容易的,居然堅持下來了。”
“不容易的是我好嗎,被你折騰了這麼久。我覺得我現在還活著已經是個奇跡。”他微微笑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
他那笑很不尋常,明明嘴角揚起來,眼睛裏麵卻帶著些淒涼。她沒有見過他這樣笑,她看著他,四下的陽光以一種極快的速度逃匿,她覺得整個天一下子就黑了。她驚慌地站起身來,不明所以地往窗外看,然而她突然發現,窗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了,整個教室都陷入黑暗之中,除了楚慕之外,她什麼也看不到了。
她有些害怕地往前走,想要到楚慕的身邊,可她看見他那抹奇怪的笑,她的心又更忐忑,她弱弱地出聲:“楚慕……”
然後她就觸到了什麼冰冷的阻力。
那很像是一麵無形的牆壁,她隻能感覺到卻看不到,她聽見楚慕的聲音從牆的另外一頭傳過來。
“神經傳導的速度就像光速一樣,所以你現在應該會很痛。”
她愣了一下:“你說什麼?”
“因為死亡,是很痛的……”
他慢慢抬起手來,指向她的身體。
她低下頭去,就看到自己的身體,千瘡百孔,鮮血正源源不斷地從裏麵湧出來,再湧出來……
她聽見他還在說話:“花依銘,你不痛嗎?”
“啊——”慘叫聲讓夢境分崩離析,她睜開了眼睛,頭頂是無影燈,整個房間的光線都很刺眼。她這一會兒,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疼痛了,那種錐心一樣的,撕心裂肺的痛,她忍不住地呻吟,一些嘈雜的聲音傳過來——
“她醒了!”
“按住她,快,鎮靜劑!”
“不要讓她亂動,不然傷口會……”
她在不停地出汗,她的手被抓住了,這個角度很奇怪,她是趴著的,但她還是看清楚了,是楚慕抓住了她的手。他在她身邊,他緊緊攥著她的手,他看她因為疼痛而扭曲的麵容,他的眉頭皺得很緊,他把她的手背貼在自己的麵頰上,她看到他的眼眶在發紅,他說:“你會沒事的。”
她覺得他總是皺著眉頭,而這樣的他看起來並不好,她的手顫抖著,去摸他的眉毛,還沒有觸到,她的手又無力地垂下去了。
所有知覺終止於眼前突如其來的一片黑暗,整個世界陷入一片虛無。
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了。
她是第二次,這樣近距離地站在死亡邊緣,看死亡具象化。
就跟在她夢中楚慕所說的一樣,死亡,是很痛的……
她才剛剛想要變成更好的人,想要變成和他對等的人。
她才剛剛想要努力好好生活,想要重新尋找生活的意義。
四年前,醫生說過,花依銘,你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她的生命從那一刻開始變得沉重,她這條撿回來的性命背負了很多,但是她卻沒有好好去珍惜,她不過是像每個因為被生出來就不得不活下去的人一樣,麻木地行走著,直到再次見到楚慕。
他讓她覺得,她還活著。
她還想要活下去。
她一定要活下去。
“肺部受到重創,動脈血管被劃破了,已經進行了手術修複,現在主要看病人自身的修複能力。按理說生命危險並不大,這種外傷咱們以前也處理過,不過畢竟目前還處在一個比較危險的階段,繼續輸血,現在轉到ICU去,觀察到明天早上,隻要挺過接下來這十個小時,問題應該不會太大。”
主任拍了一下楚慕的肩膀:“都說醫人者不能自醫,但你也不能在這個關鍵時刻掉鏈子吧?要不是別人動作快一點把她送進來,現在可真就難說了!”
科室裏麵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雖然懶洋洋卻很精明的楚醫生在今天驚慌失措,而且,就像是被嚇傻了一樣,整個手術的過程裏麵什麼忙也幫不上,最後他直接被主任攆到了一邊去,隻能在旁邊看著。所有人都在忙碌的時候他站在那裏看起來就像個傻子,他隻是死死地咬著嘴唇,看著手術台上的那個人。
好心的八卦護士們很快就都傳開了,那手術台上躺著的,是楚慕的大學校友,而且這次受傷,也是因為替楚慕擋住了那一刀。
主任歎口氣:“之前的事情還沒有處理完,我先去派出所看看,你注意著你這個校友。護士已經通知家屬過來了,好像是她媽媽,你去安排一下。”
說罷,主任就走了。
楚慕整個人處在一種頭重腳輕的狀態裏麵,腳下輕飄飄的就像是踩在了雲上麵,腿也很軟,他慢慢走到了走廊去看花媽媽。
站在走廊裏麵正焦急而局促地搓著手的花媽媽,看起來有些滑稽,因為她的身上居然還穿了一件圍裙。是一家快餐店的圍裙,上麵沾滿了油漬,不難猜出她來之前一定還在收拾餐具。
他整個人都處在一種缺氧的狀態裏麵,他不得不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走過去,站在花媽媽麵前。
“您好,您是花依銘的媽媽吧?”
“對,她現在怎麼樣了,她還好吧,她……”花媽媽眼眶裏麵還含著眼淚,眼看就要哭出來了,“早上出去還好好的人……”
“阿姨,沒事的,她的手術很順利,現在在重症監護室觀察著,很快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您別擔心。”
“我可以看看她嗎……”花媽媽抹了一把眼淚。
“我帶您去換個無菌服吧,您就可以進去了。”
楚慕帶著花媽媽去換了衣服,兩個人一起到ICU,花依銘在病床上,看起來睡得很沉穩。
花媽媽眼淚又快要流下來。
她什麼也沒說,就這麼靜靜地坐在花依銘身邊,看著她。
這漫長的八個小時中,楚慕出去過一次,是連風找到了ICU的門口。
兩個人在走廊裏麵,楚慕思考了一下,整理不出要從哪裏說這整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