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誰這麼帶頭喊了一句,接下來就是群情激奮。花依銘縮在側麵,看見楚慕皺著眉頭,抬手衝她做手勢,讓她快走,然後又轉過頭去跟主任在說些什麼。
場麵更加混亂了。
她的心惶惶的,腦子裏這會兒又變成一團糨糊,什麼也無法思考了。她回頭去看那些鬧事的人,覺得自己很渺小,什麼忙也幫不了。
在一片混沌之中,她的眼神落在了人群中一個女人的身上,每個人都在叫嚷,在吵架或者在維持秩序,而她看得清楚,那女人滿臉的淚水,拿出了一把刀。
那是一把中等大小的水果刀。
女人的手在發抖,她還在不停地流淚,或許她有哭出聲音來,可在這一片喧鬧之中,花依銘什麼也聽不真切了,所有的人都在叫喊,沒有人留意這個女人的悲傷。女人抬起頭來,撞上了花依銘的目光。
花依銘盯著她,而女人也盯著她。
“你冷靜一點……”花依銘張口道,然而那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到,她於是對著女人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徒勞地想著可以讓那女人冷靜下來的法子,可她什麼都想不到。
然後她就看見女人從刀鞘裏麵拔出刀子。
她突然意識到了,這群人要找的那個張醫生,並沒有出來,然而距離那個女人最近的,卻是楚慕。
接下來,她果然看到那個女人,向著楚慕的方向撲過去了。
要楚慕回想的話,昨晚這個夜班上得格外艱辛。
本來第二天就約定好,下夜班之後他收拾一下就去拜訪何婉寧的父母的,結果——
先是一個心髒支架手術,還是個十多歲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大半夜瞪著眼睛在小姑娘胸腔裏麵繞那些本來就很細的血管,他覺得眼睛都疼起來了。
手術終於順利完成,他一邊收拾一邊想,這下可以睡覺了,結果還沒換好衣服,又被護士叫過去幫忙。
說是張醫生接了一個急性心梗的病人,在手術台上二尖瓣無法閉合,情況非常危險,科室裏麵所有的人都已經過去了,主任也馬上就會過來。
張醫生在科室裏麵算是一個新人,研究生畢業剛滿一年,實踐的經驗相對來說要少一些,所以一般大家都比較照顧他。
看來睡不成了。楚慕匆匆趕到手術室,手術室裏麵所有人都不吭聲,張醫生在拚命給病人做心肺複蘇,看樣子心跳是已經停了。
這樣的流程,楚慕也不是沒有經曆過,隻不過每次聽到心電儀器發出那種平緩而長,似乎永無終結的提示音,每個人的心都在往下沉,那種感覺就像是在一片名為絕望的海洋裏麵溺水,恐慌,並且無助。
張醫生維持著那樣機械的動作,不知道過了多久,楚慕聽見一旁是另外一個大夫掐了表:“淩晨三點二十六分六秒,確認死亡。”
張醫生還在堅持不懈地做心肺複蘇,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有護士看不過去了,出聲阻攔:“張醫生,休息一下吧,已經……”
那護士沒有說下去。
手術室一片意味不明的沉默,所有人都不知道要說什麼。那些儀器的聲音,張醫生做心肺複蘇術的聲音,讓每個人都覺得難過而煎熬。
每每這個時候,楚慕就會想,生命是多麼脆弱,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但又有多少人能夠這樣近距離地,直麵生命的無常。除了醫護人員以外,誰也不會知道,從還能感受到的強有力地脈搏,到慢慢失去體溫的身體,這個過程有多觸目驚心,這一切曾經讓剛從學校畢業的楚慕幾近崩潰,現在也這樣影響著張醫生。
他看著張醫生的背影,就好像看到剛畢業時的自己。
旁邊有人上前去拉張醫生的衣服,試圖阻止他做這樣徒勞無功的掙紮,他還在不依不饒地繼續,直到他終於也沒了力氣。
在手術室沉默著的幾個人,聽到了某種聲音,那是一種隱忍的,壓抑的,來自男人的低聲啜泣。
也許是做心肺複蘇術耗費了太多的力氣,張醫生緩慢地後退了兩步,終於連站著的力氣也喪失了,他跪下去,低著頭哭泣,他的手在顫抖,他的哭聲在變大,堂堂七尺男兒哭得就像是一個孩子,他的口罩還沒有摘下來,隱隱約約還能聽見他在說話,口齒含混不清。
“對不起……對不起……”
楚慕覺得心裏很難受,也不想在這裏繼續待下去,匆匆轉身出門去確認入院時病危通知書和手術風險通知這些文件上麵家屬的簽字,這是現在唯一能做的了。出門路過等在外麵的患者家屬,有人走過來一臉焦慮地問他情況。他很慶幸口罩遮住了半張臉,他低著頭,怎麼也說不出那句話,步履匆忙地逃離了。
所有的簽字都確認沒有什麼問題,主任過來之後了解了情況,很果斷地做了安排。
張醫生的情緒一直都不穩定,於是隻能由主任代為出麵通知家屬情況。本來這件事看起來和之前那些病例一樣,家屬們知道了,哭一哭,鬧一鬧,罵罵醫生也就結束了,結果家屬堅持連夜要走遺體,好,那就順著家屬的意思吧,第二天一大早,又搬來棺材放在醫院門口了。
在任何一家醫院,這種事情都很尋常,隻不過鬧的程度不一樣而已。為了大家的人身安全考慮,主任堅持讓張醫生留在科室裏,其他的幾個男大夫和主任一起出去試著看能不能說服家屬。為了不至於使矛盾進一步激化但又能控製場麵,他還特地安排了護士長注意觀察情況,如果不行就打電話報警。
於是,一行人就這麼跑出去和家屬交涉起來了。
楚慕並不擅長應對這種情況,但是作為科室裏的男醫生,上前線是義不容辭的,他也確實是上了前線,聽著一大堆人吵吵鬧鬧。這邊主任一張嘴,那邊一大堆人一大堆嘴,主任的聲音很快被淹沒了,他覺得頭有些疼。
然後,很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地,花依銘就從對麵的人群裏擠出來了。
他覺得腦子嗡的一聲響,一定是哪一根弦斷了——
“花依銘,你在這裏幹什麼?”
他看見她狼狽地挪到了一邊去,就趕緊衝她做手勢,示意她快走,然後轉頭去跟主任說話,他想先帶她離開這一片混亂,他需要跟主任說一聲。
可他話才說一半,就有人撞到他的身上來了,是花依銘。
他一看就有點兒想發飆了,這都什麼時候了她還來添亂!
她撞在他身上,那力度很大,甚至讓他還往後倒了一下。她就撲在他懷裏,她的臉結結實實地挨著他的胸膛。因為距離近,在這一片喧囂和吵鬧裏麵,他的耳朵清晰地捕捉到了花依銘一聲呻吟,他低下頭去看她,視線裏麵隻有她淩亂的頭發,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他可以感覺到,她突然抱住了他。
她抱住了他,很緊很緊,她抓他的衣服,然後她慢慢抬起頭來。
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看見了她的雙眼,他聽見人群中一聲驚叫——
“她手裏有刀!殺人啦——!!!”
“出血啦,出人命了!!!”
四下裏一片更大的騷亂,有人驚叫,有人在亂跑,他有些茫然地,本能地抱緊了花依銘,抱緊了……
他的右手觸到一個東西。
冰冷的,金屬一樣的質感。
這東西很突兀地矗立在她的背部,他後知後覺地抬頭,看見她背後那雙手上還流著血,一臉淚痕的女人,以及周圍慌慌張張散開的人群。
他的腦海一片空白,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整個世界變得很安靜。
他的反應速度不足以理清眼前的混亂,他低下頭去看她的臉,他聽見她在說話。
“我,我還有事沒有做……”
她的身體在慢慢滑下去,她的手已經抓不住他的衣服,他慌亂地伸手想要扶住她,而在她背上的手觸到她被什麼浸濕了的衣服。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掌心,那裏一片猩紅。
“楚慕你在發什麼愣!快送她去急診科救人呀!”
一旁的一個大夫忍不住晃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喚回現實中來。
他回過頭,還沒來得及說話,那些聲音又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吵鬧聲,驚慌的呼喊,人們在擁擠中發出的抱怨和呼叫,這世界很吵。他的視線終於落在了花依銘背上那一片鮮血彌散開來的中心,那裏是一把水果刀,隻剩下一小半在外麵。
“楚慕,楚慕……”
他聽見花依銘在喚他。
花依銘用最後一點力氣,抓了抓他的白大褂,她喘了一口氣:“楚慕,神經中樞的傳導速度是……”
這句莫名其妙的話隻說了一半,她輕輕地咳了一下,嘴角溢出一點兒血沫來,然後她整個人都失去了力量,不受控製地往下倒。她身後有個大夫扶住了她,有人拉開了楚慕,他們把她帶到醫院裏去了。
他看見警察還是來了,看熱鬧的人也散了,他還聽見一些叫罵的聲音,他的腦袋無法思考和辨析。他的掌心全都是血,地上也是血,這整個過程裏麵,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像是被抽離了軀體,他終於想起花依銘為什麼要問他那個問題——
神經中樞的傳導速度。
他們曾經爭論過這個問題的,花依銘說他的速度一定會比別人慢,他知道她在說他反應慢。
嗯,他的反應的確很慢,不然就不至於連這點兒應激的能力都沒有,不然就不至於這樣茫然而無措地站在這裏……
他這樣站了一會兒,淒淒惶惶地回過頭,朝醫院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