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本能反應(2 / 3)

他值夜班的時候,都是早晨九點多鍾才慢悠悠從醫院晃出來,去停車場開車回家。

上早班的話,他不到八點就會出現在停車場了,從停車場到住院部的途中,還會伸手理理頭發,她想他一定是和大學時一樣,出門總是忘記梳頭發。

他還是那麼懶……

有時候他在醫院門口那家小飯館買早點,有時候他走進醫院之前就會碰到熟人打招呼,她就會猜想,那是病人呢,還是同事呢?

慢慢地,她總是會算準了時間,在他大概要出現的那個時候,停下手中的筆,托著下巴盯著醫院門口看。然後,他果然就出現在她視野裏麵。他還是偏好穿休閑風格的衣服,她看著他的衣服從短袖變成了長袖再加上外套,她看著他在晴空下眯起眼睛伸手去遮擋陽光,她看著他在雨天裏打著傘步履匆匆……

她就這麼遠遠地看著,隔著這樣遠的距離,他從來也不能發現她,她可以很放心,很安心地,看著他。

她才發現原來自己還能這樣專注。

覺得累的時候,待在這樣一個位子,望著醫院門口,她覺得自己仿佛還能心生期待,好像所有的努力有彼岸,所有的等待有終結。

因此,偶爾見不到他按時出來的話,她就能沮喪一整天。

她樂觀地想,楚慕其實一定也並沒有那麼討厭她的,不然又為什麼會找她?一定是因為她現在的狀況實在是太落魄了,他才會對她那麼不耐煩。他也曾經責怪過她不該這樣生活,不是嗎?

沒關係的,這些她都可以改,而且她已經在努力了。

秋日的陽光灑在快餐店二樓臨窗的桌子上,連風趴在桌子上,睡得並不安穩。他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看見坐在對麵的花依銘,正托著下巴專注地盯著窗外。

陽光給她的側臉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光暈,她眼簾低垂,睫毛在下眼瞼投出淺淺的影,她的眼神專注,她的表情恬淡,他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醫院門口人來人往,他找不到她的視線焦點。

他輕輕喚她:“花依銘。”

她回過頭來,微微笑了一下:“你睡醒了?”

這真是個好脾氣的家教,他每天都在她的全英式授課催眠下入睡,而他那麼能睡,兩個小時的課裏麵一個半小時以上都在睡覺,張開眼還能看到這位親愛的家教老師微笑著問他睡得怎麼樣。

他撓撓頭,張嘴打了個哈欠:“幾點了?”

“快十二點了。”

“哦……”他懶洋洋應了一聲,百無聊賴地又趴在了桌子上,聽見花依銘的聲音,緩慢又小心。

“其實……你是不是不太需要補英語啊?”

“很需要啊,我爸計劃要把我攆出國呢。萬一出去了不會鳥語,怎麼生存啊。”他額頭抵著掌心,又說,“花依銘,你記不記得你跟我說過你有個喜歡的人?”

話題轉得很生硬,花依銘愣了一下:“我在跟你說學習的事。”

“我記得你說你可能這輩子不會再見到那個人了,你後來,真的沒有見過了嗎?”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見過……一次,不過被人家嫌棄了,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啊……”她的語氣有些感慨。

“你說你和那個人距離很遙遠,你說的遙遠到底有多遠?”

“我本來真的以為我們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了……”她的眼神有些飄忽,“明明都五年沒有見過了啊,不過,我聽說他現在很幸福,這樣挺好。”

“是嗎……”

他從她的臉上看到一絲淡淡的落寞,他心底隱隱有一個想法,卻並不明晰,他沒打算搞明白。他看見她低下身子伏在桌子上,長發被陽光打出一片泛著流光的橙,他聽見心底一份閑逸盛開的聲音,他不想破壞了這一切。

他伸了個懶腰,摸了摸肚子:“餓了,走吧,我請你吃飯。”

那天早上,是一個挺尋常的早上,距離第二個科目——英美文學史的考試還有三天,花依銘起得挺早,坐著公交車晃到醫院門口,一堆人正在那裏吵吵嚷嚷。

好像是有人吵架了,她不愛看熱鬧,徑自去了快餐店,在二樓坐下來,低頭仔細看醫院門口,那堆人還在,站在這個角度就可以看到人群中心還放了一口暗紅色的,長方形的……棺材。

棺材?花依銘揉了揉眼睛。

沒有看錯,那是棺材!

那裏還有人在和醫院的保安推推搡搡的,她盯著看了一會兒,終於意識到了——這就是傳說中的醫鬧啊!

她算了算,楚慕昨晚應該是晚班,難道是楚慕的病人出事了嗎?

她的心裏七上八下的,看著那堆人圍著棺材拉起幾條醒目的白色橫幅,她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了。她掏出手機,在通訊錄裏找到楚慕的號碼,很是糾結了一會兒。

她明白楚慕現在一定不想接到她的電話或者是短信,但是……

他知不知道醫院門口現在很危險呢?

人群中還有人跟保安大聲吆喝些什麼,一會兒一群人又繼續拉扯起來,花依銘覺得心口繃得緊緊的,很難受。

她的視線又聚焦在那個棺材上,禁不住地有些恍惚,生老病死本來是人世常態,她也曾曆經死亡邊緣的洗禮,然而就算這麼些年過去了,她還是做不到對此習以為常。

她做不到,樓下的那些人,更做不到。

她最終還是按下了撥通鍵,頂著被楚慕更嫌棄的風險,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想問他是不是你的病人出了事,她想告訴他醫院門口有人鬧事你不要過來,她很著急,而電話那頭傳過來的是——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這樣單調而機械的女聲重複著,她握緊了手機,迷茫地望著窗外發愣。

他知道門口現在是這情形嗎?

這麼多人吵吵嚷嚷的,這麼大的動靜,醫院裏麵的人應該都知道吧?

那他應該不會出現吧?嗯,肯定是這樣,門口都擺棺材了,總會有人通知醫生們不要出門的……

她記得自己曾經在哪裏看到過醫療事故之後醫生們和護士們都躲避著患者家屬,那時候她總覺得這種縮頭烏龜一樣的做法很丟臉也很不可取,可是現在她正在支持自己曾經嗤之以鼻的這種膽小鬼的做法,她心底還不停地念:楚慕,不要出來啊……

她一直在心底不停地念叨這句話,沒想到念著念著,視野裏麵那個熟悉的身影還是出現了。

楚慕不但從醫院裏麵走出來了,而且,還穿著白大褂。

花依銘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頭頂湧,嘩啦啦的,她起身就往樓下跑。

遠遠地就聽見叫罵聲,除了最初圍起來的那群人之外,外圍還有一些看熱鬧的人。

這些看熱鬧的人情緒很微妙,又想看熱鬧,卻又因為害怕被牽連而隔著一段距離。花依銘瘦小的身軀在人群中開拓出一條路徑來並不容易,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往裏麵擠呀擠,擠了好半天,才站在了看熱鬧的前沿。

她在鬧事的人旁邊尋找可以走過去的蹊徑,保安卻把周圍堵了個嚴實,她還能聽見人群中心傳出來的叫罵聲——

“你們讓姓張的出來!敢上手術台,這會兒怎麼做起縮頭烏龜來了!”

“你們這群穿著白衣的蛀蟲!敢做不敢當!你們再要攔著我,我要你們整個醫院的人給我兒子陪葬!”

這樣的咆哮不絕於耳,從不同的方向,借由著不同的聲音,很吵。

花依銘的腦子這時候突如其來地,前所未有地,明鏡一樣地清晰,聽起來不是楚慕的病人出事,那麼他為什麼要出來?

她不管他是為什麼要出來,她很想把他弄回醫院裏麵去。

或者,弄到其他的任何地方,都比待在這裏好。

她鉚足了力氣繼續擠,肩肘並用,不遺餘力地在保安和鬧事的家屬中間,一邊聽著兩邊的人吵架一邊擠。

逐漸接近中心,就能聽見原來還有另一種聲音:

“大家冷靜一點,關於這個病人的情況,我們大家確實都不想看到……”

她早起盤起的一個小發髻已經在這個過程中被擠散了,發卡也不知所蹤,有那麼一下子她覺得自己的頭發大約是被人擠住了,拔得有點兒疼,她也騰不出手來理,隻能一往直前地朝著前麵繼續擠。

然後——她居然擠過去了。

她不但擠過去了,而且因為慣性,一下子沒能停下來。

她披散著的頭發被擠得毛毛躁躁,她看起來就像個瘋瘋癲癲的拾荒者。

叫罵的聲音突然停了。

花依銘抬起頭來,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非常微妙的位置——她正站在醫生和患者家屬的中間。

醫生也來了不止楚慕一個,還有好幾個穿著白大褂的,花依銘依稀辨認出為首的便是之前在心外科辦公室見過的主任。

當然,身後鬧事的家屬來的人更多。

她往前也不對,後退更不對。

她像螃蟹一樣,橫著挪到了一邊還有保安在的位置去,聽見楚慕難以置信地,低低叫出聲來:“花依銘,你在這裏幹什麼?”

她抬起頭來,看見他正瞪著她,一臉的難以置信。

是啊,沒見過看熱鬧的擠到這位置來的。

她的嘴唇動了動,還沒來得及說話,患者家屬那邊情緒就更激動了。

“你們還想這樣拖到什麼時候!我跟你們說,今天這事兒要沒個說法,你們所有人一步都別想離開這個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