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身狼狽
第二天,楚慕想,老天待他真是不薄,他怕什麼就來什麼。
他還沒走進科室就看見花依銘已經站在門口。她站得挺端正,對著他微微笑,他覺得這樣子的她渾身冒著一股子傻氣。他在她的注視下走得很慢,很慢。
她是來找他的嗎?也可能是來看連風,順便過來一下而已。那他還緊張個屁!
“楚醫生,”花依銘笑著開口,“我有話和你說。”
她看起來心情真的很好,然而他的心情卻很糟糕,他冷著臉開口:“說。”
“謝謝你借給我錢,我是來還錢給你的。”她從包裏麵拿出那個裝著現金的紙袋,遞給他。
他沒有接。
“你哪裏來的錢?”
她的表情卡了一下,笑不出來了,動作也略微有點兒僵硬,覺得錢的來路說出來還是很丟人,但她一時之間也扯不出什麼像樣的謊來,於是坦白道:“問朋友借的。”
“朋友?”他嘲諷地笑笑,“你和連風發展得還挺快嘛。”
她的麵子有點兒掛不住了:“楚醫生,我和連風不是你想的那樣。”
“錢是他借給你的嗎?”
她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那不就得了。你這種性格,也沒那麼容易突然就冒出個朋友來吧。”他盯著她,而她窘迫地低下頭去了,他又說,“你不想欠著我的錢,但是你卻願意欠他的人情,這倒很有意思。”
她還保持著那個遞出錢的尷尬姿勢。她覺得今天的楚慕有些咄咄逼人,尖酸刻薄,好在她內心強大,也早就知道他的毒舌,這點兒程度還是受得了的。於是,她又說:“楚醫生,還你錢。”
他接過了錢,淡淡地說:“那你已經還了錢,以後,可以不要再到醫院來了吧。”
花依銘一時有點兒發蒙,楚醫生今天是怎麼了?她單單看出他心情不好,但也不至於非要把她攆出去吧?
她有些鬱悶地嘟囔:“醫院不是公共場所嗎……”
這醫院又不是你開的。她心想。
“你來也行,別讓我看見。”眼不見為淨。
她不明白這男人怎麼翻臉如翻書,好像幾天之前才說大家是朋友,於是她很微弱地掙紮了一下:“為什麼?”
“因為……”他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得出這麼個結論,“我大概,不想看見你。”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從一片茫然恢複到清明,視線落在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她覺得自己的心就被戳了一下,刺痛。
他的眼眸深邃而好看,但她讀不懂那裏麵的情緒,她想不明白,怎麼突然就變了呢?
早上從連風手裏拿到錢的時候,她成竹在胸,滿心歡喜,覺得自己在楚慕麵前好歹能夠有點兒底氣了,而此刻,她覺得楚慕那句話就像是一根針,很尖銳地戳在像氣球一樣膨脹的她身上。她的自信流失的速度比她想象的還要快,她甚至沒勇氣再看他的臉,她低下頭,伸手不自然地、局促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服。
“哦……”她有些想要抽自己,還哦什麼哦?
她這個樣子,一定滑稽透了吧?
她是很想要反駁一下的,例如“不見就不見”什麼的,但是她覺得喉嚨口像是塞了一團棉花一樣,發不出別的聲音來。
她的視線彙聚在他的白大褂下擺上,腦海裏也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幹淨,她聽見他又說:“那我走了。”
她沒有吭聲。
她這時候突然想起幾年前蘇慶萱最後說的話來,她說是花依銘纏著楚慕,她說楚慕也一定覺得很煩。
花依銘安靜地想,其實也沒錯,真的是她纏著楚慕。
她聽見腳步聲,他真的走了。
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卑微,這件事可能無關乎自身有著什麼樣的條件,不管是千金小姐還是階下囚,這種卑微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為她還清了錢就有所改變——
今天,花依銘更新了自己對“卑微”這兩個字的認識。
醫院禁煙,連風偷偷跑到了五樓的安全出口點了一支煙,正朝著窗外吞雲吐霧,低頭看見了花依銘。
她正一個人坐在樓下長椅上發愣。
五樓不算高,他倚著窗口看她。她穿淺灰色的運動套裝,頭發很隨意地紮在腦後。她不是個會打扮的姑娘,大多數時候,她給人的感覺很粗糙。
他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在深夜的地鐵上,他看見她一個人渾身濕淋淋地依靠在那杆子上,那一節空曠的車廂像是另外一個世界,靜默不語的她也不像是這個世界裏的人。
心理學上說,有一種愛情是這樣發生的,在驚恐或者慌亂裏麵,在你腎上腺素分泌過多的時候,心跳失衡會讓人誤以為,那是愛情。
他那會兒疼得要死要活,但他到現在也沒覺得自己“誤以為”。他從她身上嗅到一種氣息,一種壓抑的、絕望的氣息——同類的氣息。
他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喂,梁教授嗎……關於上次我問的那件事,幾年前從大學輟學的學生,有沒有可能重新安排在學校裏麵拿到統招的畢業證?
“我知道你肯定有辦法,安家二少還不是照樣靠你拿到畢業證了,你開個價吧……
“我可以多出一倍的……這件事誰來說不都一樣?我爸最近有些忙,就沒必要了吧……”
“……嗯,好,那我知道了。”
他走到一旁的垃圾桶熄了煙,轉身下樓。
“花依銘?”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抬頭看見連風已經走過來,陽光照在他白色的病服上麵,居然讓她覺得有些刺眼。
她於是揉了揉眼睛。
他看見她微微紅起來的眼眶,心裏咯噔一下。這個連深夜裏看到渾身是血的男人都那麼鎮靜的女人,這會兒居然紅了眼眶。
她的情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豐富了。
他在她身邊坐下,問:“錢給楚醫生了?”
“嗯。”她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狀態,“你怎麼出來了?”
“病房裏太悶,出來轉轉,反正也無聊。”
“你家裏人還沒有來?”
“他們不會來的。”
這句話之後,是一段冗長的沉默,兩個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好半天,連風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視線穿過頭頂樹葉的間隙,看見天空中一道飛機飛過留下的白線,他懶洋洋地開口:“花依銘,很想回到學校嗎?”
她點了點頭,意識到他根本沒在看她,又說:“我想改變現在的生活。”
“你認為一個文憑會改變你現在的生活?”
“我認為我至少應該開始改變。”
“哦……”他眯起眼來,他的大腦運轉得很緩慢。他還不知道花依銘是這麼勵誌的一個人,他以為她和他一樣,疲於奔命而尋不到什麼意義。可悲的是就算當他發現花依銘跟他想的是不一樣的,他還是見不得她紅了眼眶一個人發呆。
“你想怎麼改變?”他又問。
“想變成好一些的人,想變成不會被大家嫌棄的人,變成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可以和大家站在一條水平線上,而不會覺得自卑的人……”她的目光彙聚在麵前地磚的縫隙那裏,一簇雜草正從那裏抬頭,她不易覺察地輕輕歎息,“有點兒遙遠吧,不過,我想努力一把,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我的日子就真的一點兒盼頭都沒有了,至少……要先做到和他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誰?”他覺得自己捕捉到了一個關鍵詞。
她想起楚慕來:“一個很遙遠的人。”
“喜歡的人?”
她愣了一下,點點頭:“不過,真的太遙遠了,可能這輩子也見不到了。”
他心底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緒在作祟,居然鬆了口氣,沒有再問下去。
他偏過頭去,視線裏麵有樹影斑駁地落在花依銘的側麵,她用手捂住臉,看不到是什麼表情,她並沒有哭泣,也許她正想要哭。他在這種靜默裏麵感受到一種暌違已久的,淡淡的絕望。
一種病態的心安。
他想起楚醫生問過他,花依銘哪裏好。
他現在知道了,花依銘就是這裏好。
和他一樣,花依銘也是個異類,被這個世界排斥著,還想要努力融入這個世界裏麵卻始終不得要領的,異類。
就算是惺惺相惜也好,他想,他還是想要在她身邊。
“楚慕,楚慕?”
楚慕在一陣呼喚聲中回過神來,看見何婉寧在桌子對麵有些擔憂地看著他:“酒要滿了……”
他愣了一下,低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