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 此生若能牽手 ,誰願顛沛流離(1 / 3)

Chapter10 此生若能牽手,誰願顛沛流離

相遇,是不可重來的風景

1

真正完美的職業狀態究竟是怎樣的?

如果長期被安放在格子間裏,跟同事表演宮鬥劇,太累;如果兩耳不聞窗外事,做獨來獨往的個體戶,太無聊。所以,我曾分外向往一個職業,那就是出租車司機。

每天都在路上,遇到喜歡的人就多聊兩句,話不投機可以直接閉嘴,反正錢都是照付的。

老家的出租車行業風氣不好,拒載、拚客,屢禁不止。司機們似乎並沒有慧根來領悟工作樂趣,怎麼掙錢怎麼來,連基本的道德規矩都忘了。

“司機大哥,能不能就拉我一個,別再等了?我家人生病了!”我乞求。

“那你換車吧!”他搖手。

“給您雙倍車費呢?”我差點兒給他下跪。

“快上來。”他招手。

這是常有的事。隨著成長,我漸漸原諒了他們。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文藝細胞,整天詩情畫意的,吃啥喝啥?

初來北京那年,司機給我繞了遠路。抵達目的地後,朋友大罵我一通:“你這車費,從燕郊過來都夠了!”

我傻乎乎地說:“哦,我還以為首都車費就這個行情呢!”

痛定思痛,我苦心鑽研北京話,閉門研究地圖,發誓不再被坑。當然,首都的出租車行業要好很多,尤其是重要的人口集散地,秩序也是井井有條。

有個老司機抱怨說,這跟以前比可差遠了。剛從業那會兒,他們都要戴著白手套,對乘客說敬語。現在呢,個頂個的囂張,連好臉色都沒有。

“服務行業就得有服務行業的態度!”他慷慨激昂。

他是第一個感動到我的師傅,噴出的白唾沫都閃出光環。他姓張。

對,我記得好多師傅的姓兒,因為帶“某”字的故事,總顯得太潦草馬虎。

2

司機對你說:再見,慢走。這是純粹的客套,再打開同一輛車門的概率無限接近零。

注定不會重逢的偶遇,會令相處更為放鬆。他們聽著廣播裏的相聲,笑得旁若無人;你也大可以塞著耳機聽自己愛的歌。

“小夥子!”李師傅衝我搖搖手,我摘掉耳機,見他伸手從座位後拿了個十六開的厚本子,“等紅燈的工夫,幫我寫兩句話吧!”

“寫什麼?”我以為是他們公司在征集手寫好評,翻開一看,每頁都有幾行字,內容和筆跡千差萬別。

“寫你最想寫的就成,我留個紀念。”

我看到扉頁上的一行字——乘客們的紀念冊。再抬眼瞅瞅李師傅,將近五十歲的光景,額角的皺紋夾著暗斑,不說話的時候就緊抿著嘴。他看上去再普通不過,好像就是鄰家的大爺,在人堆兒裏也僅僅是個大爺。

筆尖懸在紙上,竟然不知該寫什麼。他樂嗬嗬地說:“你可以翻翻看,反正不是隱私。”

我一下找到字數最多的那頁,每個字都很大,筆畫都快飛出去了。

今天是11月25日,我兒子桐桐一周歲生日,可惜爸爸要去國外出差。

為了和你多待一會兒,爸爸出發晚了,耽誤了師傅時間,覺得特不好意思。但師傅人很好,包容了我的遲到,要特別感謝他。

好人一生平安,也祝桐桐生日快樂!

那個父親叫“郭濤”。我仿佛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坐在我現在的位置上,盯著手機裏剛給兒子拍的照片傻笑。

李師傅說,乘客們都各懷心事,因為他們要去的地兒隻有兩種——想去的和不想去的。雖然穿的不一樣,談吐不一樣,文化程度不一樣,但心思都是共通的。他把這本子翻了好幾遍,發現有幾個詞出現多次,比如“再見”“平安”和“堅持”。

“你為什麼要弄這麼個本子?”我問。

“我快退休了,開出租開了半輩子,總得有個記錄嘛。”李師傅笑著歎口氣,“人不能隻瞧得見自個兒。小夥子你說對不對?”

隻剩最後兩張空白頁了,我寫下了一句話:

你好啊,過客們。

3

碰到可愛的司機也得看緣分。好多師傅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話癆,以長者之姿,替父母催你結婚。

程師傅張口就問我來北京幾年了,多大了。我敷衍著回答,對他接下來的發問做好一級戒備。

“都不容易啊!”他感慨完就沒下文了,我稍稍放鬆了些。

那是二月份,春運返京的退潮期。淩晨的天色還是深藍的,我們的車駛過長安街,繼續往東開。他說:“到每年的這時候,總會想起一個乘客,是個女孩兒。”

“她很漂亮吧?”

“大概吧。”他回答。在沉默了一個紅綠燈後,他說,“隻撒過她的骨灰。”

我脊背發寒,以為他要切換到恐怖故事頻道。

“我本本分分開車,從不違規。那天啊,拉了足足五個人,都是東北鄉下來的。副駕這兒坐著女孩兒她媽,摟個骨灰盒。”

我不自主地調整了下坐姿,側目看著身邊的程師傅。

“你覺得北京怎麼樣?”他的話題邏輯過於跳躍,我隻能盡力配合,呆愣愣地說:“還不錯。”

“多少孩子削尖腦袋往北京跑,那女孩兒也是。高中剛念完就過來闖,還認識個不三不四的小男友,學會了嗑藥。她家人著急喲,說你回家來得了!她偏不,說北京好,在酒吧唱歌,一堆人樂意聽。”程師傅唉了一聲,搖下車窗交高速費,收費站的電子錄音說,您好,歡迎光臨。

“那她是怎麼死的?”我追問。

“誰知道怎麼瘋的,跟她男朋友一起瘋到河裏去了,隔好幾天才撈上岸。她家人趕過來,商量著把骨灰灑在北京,說那女孩兒以前嚷嚷過,死也得死在北京。”

說不清該同情還是鄙視,隻是覺得她的家人更可憐。

“她家裏人沒來過北京,問撒哪兒合適啊?我就給他們開河邊兒去了,讓他們憋著哭,別聲張,小心給人轟走嘍。”程師傅停頓了會兒,“等都辦妥了,我就把他們送車站去了。他們繃不住在我車裏一頓哭喲,想少收點兒車費來著,人家還多給了。”

話說著,車就到了家門口。他貌似還有好多故事想講,也隻能幫我按開後備廂。

程師傅的最後一句話是:“給個陌生孩子送了行,這事兒一輩子忘不了。”

我們互相揮手道別,他的後視鏡反射著日出的輝芒。

4

女司機趙師傅,見我長籲短歎,又留意到我手腕上的黑曜石,惜字如金地安慰道:“什麼都會過去,要心靜。”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賜我雪中送炭的暖。陌生人的問候是最珍貴的,因為本可不必。快到目的地時,她還放了曲齊豫的《心經》。

老司機劉師傅,妻子過世,兒子常年不在身邊。他說不想變成老廢物,就再多撐幾年,撐到不能幹為止。他搶了我淩晨四點去機場的單,早早開到我們家樓下,然後就趴在方向盤上打盹兒等我。要出發前,他下車跳了兩下,又扭扭腰腳,振臂一呼。

還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

出租車裏有濃縮的人生,相識、對話、離別。在彼此的旅途上曇花一現,交集之後各奔前路,再無關聯。

我為什麼那麼喜歡這感覺?

我們亂糟糟地活著,要去那麼多地方,曬那麼多幸福,忍那麼多痛苦,以無比的耐心來表演自己、懷疑別人。鮮有閑情逸致,能卸下心防,一邊觀望流動的風景,一邊分享真實與誠意。所以,片刻的相談甚歡,已經過於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