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之前,整理近幾年的手機相冊。我把它們導入電腦最大的硬盤分區,隔三岔五地看一看。
有張照片,是隻纖細的豎起中指的手,旁邊是一盤炒麵。曾經的電話聊天又回響耳邊。
“你要按時吃晚飯,而且不能騙我。”
“一會兒我把晚餐照片發你啊。”
“又拿以前拍的照片唬我?我規定個手勢,你要帶著手拍。”
幾個月後,我那麼恨她,恨她絕情。但現在,我已可以平心靜氣地回味所有橋段。
請盡情記得,或盡情忘掉,就是別說愛錯,別有不甘。
完美婚禮,不靠浮誇演技
1
一個晦氣的說法——婚禮比葬禮討厭。
親朋好友、領導同事都在,必須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瘋狂曬幸福秀恩愛。家長也盡展“人生贏家”姿態,摟著兒女仿佛懷抱奧斯卡小金人。麵子的事兒容不得馬虎,必須未雨綢繆。
是啊,人們都享受被嫉妒的時刻。
“我要辦一場空前絕後的婚禮,讓閨蜜們隻能模仿,無法超越!”
“我爸是領導,講排場。所以我在婚禮開始安排了紅歌大合唱。”
“換裝敬酒那會兒不能冷場,我們要安排互動抽獎環節,獎品要求一個字——豪!”
為達到獨一無二的效果,當事人跟策劃公司把腦洞開成了坑。聽朋友說,他目睹過最離奇的婚禮開場,是小兩口兒盤腿坐在大金鼎上,裏麵有幹冰。倆人強忍咳嗽做冥想狀,在神叨叨的音樂結束後才睜開眼睛。
他們無形中揭穿了婚禮的真相——活脫脫的驚悚片啊!
鮮有愛情電影以婚禮結束。美國老電影《出水芙蓉》,讓男主在婚禮上倒大黴;《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同桌的你》,都以婚禮來埋葬初戀;還有個災難片叫《世界末日》,直接讓新娘跟別人睡了。幾年前做電視劇本,組長要我負責第八集的婚禮戲份兒,完成柏拉圖愛情的終極毀滅,好讓男主在第十二集另覓新歡。我說,這簡單。
畢竟我總給同學啊朋友啊做司儀,目睹的車禍現場能寫部長篇。
先講個引子,主人公是我朋友的兄弟。他在婚禮前一周跟我見麵,酒過三巡才打開話匣子。
“哥們兒,實話實說,我害怕呀!”他一拍桌子,“婚禮不能有閃失,我本來就沒媳婦家有錢,這次更不能給人看低了!”
我笑了,說:“你放心,哪那麼容易有閃失。”
“誰說沒有!”他一副要死的樣子,“知道啥叫晴天霹靂嗎?我參加過一場婚禮,天氣不錯。剛宣布禮成,花門給雷劈了!還有,聽說過現場換新娘的嗎?我知道這麼一位,婚禮當天接了別的女的,把原來的新娘和他們家人都請走了,這事兒後來還上報紙了哪!”
我撫慰他:“不要把別人的負麵經驗變成你的心理陰影。”
不測還是發生了。婚禮彩排現場,他對著背景板痛哭流涕。
“怎麼會這樣?”
原定的背景板照片,是他們去三亞拍的婚紗照。豎幅照片寬度不夠,執行公司自作主張地把他倆摳出來,移植在橫幅的海灘風光照上。PS技術太惡劣,畫風從唯美範兒淪陷成鄉村係。
他氣急敗壞,揪著執行人員的脖領子,讓他們趕緊想辦法。之後,又轉頭看向我,眼神信息:你看吧,是禍躲不過。
他轉過身,失神地離開場地,然後,腿磕在鐵架子上,四爪朝天。
第二天,他西裝筆挺,一瘸一拐地攙著新娘踏上紅毯。觀眾們憋著笑,交頭接耳。
婚禮的壓力之重,非旁觀者能懂。好多年輕人說,要不是衝著父母,早就旅行結婚了,有那錢幹嗎燒在飯桌上?之後,便是身不由己。
再者,那麼多女孩兒一輩子夢想穿次婚紗,你還能讓人家死不瞑目啊?
2
Elsa,我同學的同事,是個名門閨秀。她從婚禮前一百天開始做倒計時。
例如,還有八十五天了,我成功減掉了三斤,餓得想啃筷子;還有六十天了,決定換套婚紗,原來那件看久了審美疲勞;還有四十八天了,緊張又焦慮,夢見婚禮辦不成了,醒來嚇哭了;還有十天了,誰能告訴我還要準備些什麼……
她終於熬到了當天。
婚禮流程共有二十二個環節,為保證正午十二點前宣布禮成,十點二十八分就要開始。她家庭勢力大,賓客們給臉,都準時到了,可新娘卻遲遲沒出現。
“再等等,新娘不滿意頭發,在重新做。”督導跑過來叮囑。
又過了一刻鍾,督導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說新娘還在改頭發,捎來了一段語音。她打開手機錄音軟件,播放給我聽。
“司儀您好,我是Elsa。一會兒正式開場,請您站在我們身邊兩米遠的位置,以方便拍照,感謝您的理解,辛苦了。”
簡直無語。我看看表,快十一點了。雍容華貴的家長們已經沒有耐心表演優雅,一個個如坐針氈。可憐的督導使勁兒安撫他們,音響師的曲庫都放完了一輪。
新娘總算出現了,婚禮在十一點零八分開始。時間緊張,被迫砍掉了八個流程,一切加快進行。
越怕出錯越會出錯。給香檳塔倒酒的時候,她手一抖,酒瓶子碰了頂上的杯子,多米諾骨牌般地碎了一地玻璃碴兒。我緊急來了句,愛情的力量可以“摧毀”一切。
不,是婚禮的力量可以摧毀大腦。
Elsa在婚禮結束後,更新了網絡日誌。
“瑕不掩瑜,這是我夢中的婚禮。也許從出生就一直在等,等了二十五年。今天,它完美地烙印在我的生命裏。”
她不是我見過的最誇張的女人。
你能想象,女導演結婚是什麼狀態嗎?
黃蘭,我們叫她黃導。全然沒有嫁為人妻的欣喜,頭天晚上彩排一直在大呼小叫。
“燈光不給力!舞台缺擺件!伴郎伴娘站位不對!音控台不要硬切,有個漸變過渡!”
她舉著流程表指點江山的樣子,跟工作狀態無異。新郎耷拉著腦袋在一邊嗑瓜子,哢哢哢,哢哢哢。
“你,別嗑了!再嗑換人!”
新郎一緊張,把瓜子皮吞了下去。
婚禮開始了,我把話筒遞給黃導。
“跟朋友們打個招呼吧!”
她忽然扭過頭,臭著一張臉嘟囔:“都說了,要漸變,別硬切,音控台沒長腦子嗎?”
新郎在旁邊不停擦汗,我友善地遞給他一塊紙巾。
禮成之後,黃導舉著酒杯到我們桌上,說:“今天工作基本圓滿,辛苦大家。”
完美主義的女孩兒是可怕的,她們有的純屬折磨別人,有的隻是折磨自己,不小心殃及無辜。
小敏是播音係女生,她畢業後沒從事本行,基本功自然有退步。婚禮有好多同學來,她怕被嘲笑,臨上陣還在做口腔運動。
“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並排北邊跑;打南邊來了個喇嘛,手裏提拉著五斤鰨目……”
最感人的表白環節來了。新郎單膝跪地,舉起手捧花,含情脈脈地說:“嫁給我吧,好嗎?”
如果小敏含淚哽咽著回應,我想大家都會哭。但她沒有。
隻見小敏抬起下巴,臉頰飛揚,拿腔拿調地開了口,氣息充沛、擲地有聲。
“你的每句話,我都記在了心裏,請起來吧,我嫁給你……”
你能想象董卿主持春晚的那個狀態嗎?就是她。
後來,小敏追著新郎屁股後麵問:“我表現得怎麼樣呀,老公?”
“相當掃興。”
3
看到這兒,也許你會感歎:太奇葩了!
我幼稚地以為,上述的災難指數可以封頂了,直到主持了小芸的婚禮。
小芸的變態是集大成的,她身體力行地解釋了“天怒人怨”四個字。
在民政局登記,工作人員給證書扣上了戳。
“這麼快?聲音這麼小?跟電視劇裏演的不一樣呀!”她不甘心地走出門,把結婚證扣在胸口,“老公,我們要有一場完美的婚禮,比電視劇還完美。”
她煞費苦心地從朋友中選拔了個頭最矮、相貌最殘的,做伴郎伴娘。之後,又拉著新郎試了千百套禮服,定了最漂亮的妝。小芸周密部署好每個細節,隻待良辰吉日。
接親路上,新郎車胎爆了,怕小芸著急,電話裏謊稱是出發晚了。車隊顛顛簸簸開進村,大家風風火火去迎親,看到的是小芸的冷臉。
“快錄像吧,一會兒來不及了。”她對攝像師說。
開錄一刹那,小芸臉色多雲轉晴。她用台灣腔嬌嬌嗲嗲地說:“好幸福哦,今天我特別開心呢。我脾氣不好,以後一定改。為了表明決心,我要送你個禮物。”說到這兒,她對伴娘甩甩手,繼續道,“對,我要送你個禮物……”
伴娘不解其意,在旁邊手足無措。小芸讓攝像師暫停,扭頭用方言咆哮:“你傻啊!不是告訴你禮物擱口袋裏了嗎!”
攝像師再開機,小芸突變和風細雨:“喏,就是這個公仔,跟你一樣可愛。當然,你送我的禮物才是最珍貴的。這枚全球限量的鑽戒,可是全球限量的喲!”她把手指頭杵向鏡頭,攝像師嚇得虎軀一震。
“老公,謝謝你,全球限量版,好貴的吧?”
我暗自嗤笑:“多少錢你不知道嗎?”
新郎扶小芸下床。她掙開他,理也不理。
“我們接下來要拍的鏡頭是,含淚跟父母告別。”她發號施令。
一把鼻涕一把淚,小芸抱著媽媽哭得傷心。大家正感動著,她忽然停住抽泣,扭頭對鏡頭說:“停!這條過!上路!”
車隊返回城裏,我們才知道小芸生氣的根由——頭車不是奧迪。聽說她全程閉目養神,沒跟新郎說半句話。
準時抵達草坪,偏巧天降大雨。小芸的壞脾氣飆至巔峰。她受不了那些聒噪的鄉下親戚們,提拉著裙子維持秩序。烏雲懸在她頭頂半天不散,婚禮隻能濕漉漉地開始。
“好幸福哦,雨中的婚禮最完美了。”小芸對鏡頭笑吟吟地說。
終於禮成。小芸換身旗袍錄了段結婚感言,就回家休息了。新郎一個人留下,跟伴郎一起敬酒。
朋友們搖頭感歎,今天的小芸不是朋友,不是新娘,隻是個拙劣的演員。她太想做一個完美的夢,卻分分鍾破壞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