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講摯愛婚姻的歐·亨利(2 / 3)

你們看小說裏這兩個人的反應真是精彩。蘭西一點都不失時機,埃蓮娜剛說“那你要我跟你一起坐車回去上發條嗎,蘭西?”然後這個山裏人臉上看不出任何激動的神情,但是他伸出一隻大手,將埃蓮娜又瘦又小的手握在自己手裏。蘭西說:“那幾條獵狗不再惹你生氣了,你罵我沒出息、惡棍,我也認了,你給鍾上發條吧,埃蓮娜。”真是寫得太精彩了,這個不用改編劇本,直接就可以按照小說演一出兩幕話劇,中間有個過場,就是蒙麵大盜攔路搶劫治安法官土布背心口袋裏的五元錢,然後就是兩幕小戲,真是漂亮。

埃蓮娜說:“我的心掉在那小屋裏了,蘭西。跟你在一起,往後我也不鬧了,咱們走吧,蘭西。還能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家。”我說歐·亨利真是把婚姻看得非常之神聖。但是這時候,法官發現到頭來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他白白提供了一次法律服務,這簡直沒有道理。法官說,停下停下,咱們還有點遺留問題,現在你們要是就這麼回去,你們是屬於不道德行為。我要維護法律的神聖,維護社會道德的高尚,你們已經被本庭宣判不再是夫妻了,假如你們現在和好,本庭不是不高興,本庭高興,但是你們需要履行另外一個手續,我願意在這裏為你們舉行婚禮,讓你們第二次締結婚姻,這個手續費是五元。五元錢做了一次很優雅的旅行,最後又回到法官的口袋裏。這回五元錢拿出來的時候,可不像昨天蘭西拿出來的時候那麼費勁,這回是埃蓮娜從自己口袋裏拿出來的,特別爽氣,特別愉快,就覺得這五元錢抓緊給他,要十五都行,要是十五元,不過就是趕緊回去多賣兩張熊皮。

《鍾擺》

接著我們再看一篇歐·亨利的小說,叫《鍾擺》。這篇小說更簡單,一個習慣了某種生活節奏的男人,在回家的路上想,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生活重複來重複去,沒有驚喜。應該說,一個有著正常生活節奏的家庭,生活中幾乎就是沒有驚喜。我們小說裏的男主人公約翰正是這麼覺得,每天回家總是老一套,要聽女人嘮叨,要做每天都做的事情,要聽到在每天固定時間裏都會聽到的聲音。就在這樣一種麻木的、缺乏熱情的狀態下,他走回了家。但是剛進家門,他忽然發現有什麼不對了,家裏不是他每天都熟悉的那個情形了,首先在秩序上他就發現有問題了。我們看約翰好像還是個比較有良心的男人,平時他在家裏吃過晚飯後,他就要打起精神來,稍微帶點緊張,然後抓起帽子。妻子這時候肯定要問他上哪兒去,他就回答是到什麼台球俱樂部去打一兩場台球,他每次這麼說的時候,其實他心裏都會挺緊張。這個情形真的就是和我自己的生活都比較像。

我讀大學以前是在鐵路的一個段裏工作,我做技工。我的師傅是一個五十多歲寡言少語的老工人,特別沉默,生活也特別有規律,他就是剛才說的約翰這種情形,他全部的生活幾乎就是在固定的時間裏做固定的事情,從來不會有任何意外。他下班不著急回家,不像很多男人下班都著急回家,回家以後吃晚飯。我當時因為單身,住在集體宿舍裏,在考大學之前需要看點書,我就特別願意在車間裏呆著,差不多每天吃完飯後我都會回到車間。我的師傅雖然有老婆孩子,可是他也跟我一樣,吃完飯就回車間。他還不像我,我在車間裏總要做點什麼事情,他很奇怪,總是找有人下棋的地方,然後他在棋局邊上看。我曾經問過他自己下不下棋,他說不下。我說那你怎麼看下棋呢?他說他愛看。我又說那你會下嗎?他說會看。大概就是這麼一個人。因為我是他徒弟,我到他家裏去過好多次,每次吃完晚飯,他通常抽點煙,然後就有一點像這個約翰,一會兒就站起來了,他跟老伴打個招呼,說去看棋,就出門了。我每次去都看到這個情形,我還跟師傅說,好像大嬸不太願意他出來。東北人說上了年紀的女人,這話不太好聽。他說那老娘們,別聽她的。但是盡管他看上去很大男子主義,我知道他每次出來,實際上心裏有點怯,每次都要主動打個招呼,他還不至於一句話都不留,起身就走。你看約翰每次走的時候差不多也這樣,他要等著卡蒂責問一句,然後怯怯地回一句,然後才出去。他不是很理直氣壯,因為按道理,妻子持家,那麼丈夫在休息的時間應該多陪陪她,但其實做不到,男人大概都是這麼混蛋。在座這些小夥子,我估計你們以後當了丈夫的時候,可能也這麼混蛋。

在以前,約翰麵對這些事情的時候,他覺到的事實上都是煩,覺得女人真是麻煩,每次出門還得請示。但是當他一進門發現有不對之後,他原先的感覺忽然一下子都顛倒過來。首先他覺到秩序不對了,然後他發現卡蒂確實走了,但是不知道她要離開多久。這時約翰自己忽然覺得手足無措,過去都是妻子把做好的飯菜端到桌子上,他從來不知道該做什麼,而這一天卡蒂好像走得很急,飯也沒來得及做,卡蒂不過是告訴他冰箱裏有凍羊肉。可是當他發現什麼都要他自己去麵對的時候,他就會手足無措。平時拉開冰箱就有吃的,其他的事情他一概不知。我自己是男人我知道,男人要是懶勁上來了,那真是懶得要命。

這時約翰好像開始良心發現了,他開始帶著懺悔想起卡蒂的一切好處來。他突然發現崩潰了,他原有的生活一下子崩潰了,他再也不知道怎樣把生活構架起來,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生活裏有她是多麼甜蜜啊。就像我經常願意舉的例子:人在空氣當中從來不覺得空氣有多必要,人在一個很體貼很關懷備至的老婆的操持之下,他從來不覺得老婆有多重要。一旦把他和空氣隔開,讓空氣對他來說一下子變得有限,這時候他才突然發現原來他那麼忽略的空氣原來比什麼都重要。同樣,一旦把他和老婆隔絕開,他才發覺平時那麼忽略的老婆原來比什麼都重要。這時候良心發現了,於是他開始懺悔,開始難過。約翰開始自己對自己發誓,他說等她回來,還不是等她回來,是從今天起,他就跟那些一起喝酒的家夥斷絕關係了,跟他們一刀兩斷,再也不見他們,他真的要拿出一點時間來陪陪卡蒂。

這篇小說名字叫《鍾擺》,生活的慣性真的就像鍾擺一樣,是一種勻速、讓人昏昏欲睡的節奏,但是假如你習慣了在這樣一種節奏裏,我在有鍾擺的房間裏生活過,當催你昏昏入睡的那個聲音突然不在的時候,寂靜反而變成了一種喧囂。約翰在這種喧囂之下,開始緬懷起卡蒂在他身邊的這些歲月,因為小說前麵說到,他們結婚後,從來沒有一天分開過,這是他們第一次分開。男人經常是被慣壞了。實際上小說寫到這裏的時候,更像是散文,而不太像小說。一個男人因為妻子突然有事離開,然後生活原有的節奏被打破了,生活開始失重,心理出現問題,甚至有可能生理都出現問題。

“約翰的右手邊有一張椅子,椅背上掛著卡蒂的藍色襯衫,還依稀保持著她的體形。衣袖中部有些細細的皺紋,那是她為了使他舒適與愉快而操勞時手臂的動作形成的。”你看妻子衣袖上的皺紋就已經使迷途知返的丈夫這麼感慨。

“約翰拿起襯衫,認真地久久瞧著那件沒有任何反應的襯衣。卡蒂從來不會沒有反應的。淚水,對,是淚水湧進約翰的眼眶。等她回來的時候,事情會變樣,他會補償過去的疏忽。沒有卡蒂,還有什麼生活呢?”你看這時候,把和卡蒂的生活上升到無比高度之上,隻有他和卡蒂在一起的生活才是生活,沒有卡蒂的生活簡直是不堪忍受。

然而卡蒂真是掃興,她讓老公多醞釀一會兒感情多好啊,她偏偏這時候回來了。她進門之後若無其事地說,你看我媽啥事也沒有,我哥很著急地給我打電話,打完電話我就去了,結果我剛到那兒我媽就好了,然後我馬上再搭車回來。可能她原來設想,母親病危,彌留之際把女兒叫回去,約翰也已經考慮到了。卡蒂也許會離開一周,也許兩周,也許更長,什麼心理準備都做到了,可是眼淚將要流下來卻還沒流下來,眼淚還在眼眶裏轉,這時卡蒂就推門進來了。我們可以說,卡蒂回來得不是時候,可是歐·亨利寫得“真是時候”。我們寫小說的人都特別在乎這種點、這種分寸。假如約翰已經幡然悔悟,已經痛下決心痛改前非,這時候卡蒂才回來,那麼約翰的心路曆程是相當豐滿了,但是小說可被糟蹋得一塌糊塗了,小說肯定沒得看了。

而在歐·亨利筆下,這時候當卡蒂一回來,約翰簡直就是反應不過來。剛才還在打算日後的生活,發誓再也不像從前一樣,要補償從前對卡蒂的疏忽,沒有卡蒂的生活算什麼生活呀,可是當卡蒂突然回來,他馬上把帽子抓在手裏了,卡蒂問他幹嗎去,他說要去打兩局台球。剛才所有的感情和懊喪,所有複活了的良知,一下子又都泯滅了。歐·亨利寫到這裏的時候犯了個毛病,古典小說家通常都會犯這種毛病。本來他可以不說,但是他忍不住最後歸納了一下,當然我仍然認為這是寫得很精彩的一篇小說。我估計他當時可能是給報紙寫連載,報紙的受眾特別多,而且理解水平參差不齊,所以他怕大家讀不懂,加了一段我們看來是畫蛇添足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