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十年,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如果提到昆德拉的話,也許我會諸多不滿意,諸多批評。嚴格說起來,在小說史上昆德拉是一個離經叛道者。以我們寫小說的人看,昆德拉的小說寫得並不是特別出色。他的小說中能稱得上傑作的應該說鳳毛麟角,非常少。我個人十分喜歡他的一部小說,叫《為了告別的聚會》。盡管我喜歡它,但也不妨礙我對它有意見。
昆德拉特別喜歡討論。在我的特別古板的文學觀念裏麵,這是特別乏味,特別不提倡的一個方式。
那麼今天我可能不這麼看。我今天不是特別反感昆德拉。因為我發現,昆德拉是那種你偶爾拿來看看,穿插著看都會十分有趣的作家,盡管他裏麵有太多的討論。
為了今天這個課,我特意去找了找資料。抱歉的是昆德拉的長篇,我手頭沒有。包括《為了告別的聚會》,都沒有。這就有一點尷尬。但是我覺得我們還是可以在課上討論一下這個特別喜歡討論、沉迷於討論的小說家。
他是我知道的小說家裏麵,最喜歡討論的人。我就沒見過其他人像他這麼喜歡討論。在我備這個課的時候,根據手頭的資料,我發現昆德拉討論過的話題之多,真是叫人瞠目結舌。
比如,昆德拉在《先死的人為後死的人讓地方》這個小說裏麵討論墓地。這本身就很有意思,他說這墓地要租給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看你交多少錢。主人公是一個女人,一個老女人,一個有五十多歲的老女人。她偶然發現,她亡夫的墓地的租期已經過了。因為她還活著,也不能讓亡夫在地下有太多遺憾,所以她就去墓地辦理手續。她去的時候就發現找不到她亡夫的墓碑了。她怎麼找都找不到。她記得在那兒,但是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後來她去管理處問的時候,管理處就告訴她說,先死的人要為後死的人騰地方。土地是很寶貴的,怎麼能讓一個人永遠占有一塊墓地呢?你那個已經死掉三十年了,後死的人該有一塊碑,那麼他得給他讓地方。
他還討論跟這個墓地相關的問題,比如葬禮。他在另一部小說《緩慢》裏麵就討論葬禮。活著的人要搞這麼一個儀式,他們不是為了追悼亡人,他們主要還是慶賀他們日後,沒有了他們死去的這個親友的日後的生活,就是新的生活的開始。他在《與道德的約會》裏討論過乳房。他說,古往今來,乳房一直是作家呀,畫家們呀的重要題材之一,乳房被賦予了特別豐富的意義。但是在昆德拉的討論裏麵,乳房完全是功能性的。他就說,我就不理解,作家呀,畫家呀,都是怎麼了?明明就是一個奶袋,一個裝奶的袋子,怎麼生出那麼多閑話、廢話來?他說這個東西好像沒有那麼多哲學呀,美學呀之類的意義。
昆德拉還討論過唾液。他在《緩慢》裏麵討論唾液,討論得很有趣。他說,最初接吻也許是一種愛的表示,現代人的接吻已經不是了。現代人接吻的時候實際是想告訴對方一個信息,就是我想要你。在接吻這個行為裏麵,如果他們互相交換了唾液,事實上就是特別明確地告訴了對方很具體的那麼一種內容。他告訴對方的不是“我愛你”,而是“我要你”。
昆德拉就長時間地討論唾液。他說,這個唾液傳給情人,再由情人回去傳給妻子,再傳給孩子,因為他們之間都會接吻嘛。然後,孩子把這個唾液傳給保姆,保姆再傳到街上。街上再傳到什麼什麼地方,一直往下傳。最後,這個唾液可能又回到了那個最初給出唾液的人那裏。
昆德拉也特別喜歡討論女人之間的差別。我記得我那個時代,東北有個女詩人,叫林雪,她寫過一篇散文,當時很有一點影響,寫的就是青春期的一個小故事。她說,有一段時間她喜歡一個男孩。她說她真是覺得奇怪,不管多遠,不管有多少人,隻要這個男孩在,她一眼就能找著。你們現在正是談戀愛的時候,我不知道在戀愛的年齡裏麵是不是有那麼一種感覺。那個女詩人說,那個男孩長得也不特別英俊,也不特別高。也許這個男孩在一般人看來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她說,不知道為什麼,隻要他在那裏,她不用看都知道他在。就是說,無論有多少人在場,她一眼就能看到那男孩。
這位女詩人林雪的散文就是以這種方式討論愛情的。
昆德拉討論愛情時顯得很無情。他說,一個男人在約會之前到了,找他約會的這個女人。他遠遠看著他等的那個女人,然後他在那兒擺手。他覺得那個女人沒看見他,他就繼續擺手。他這時候就覺得這個女人臉轉過來了,應該看到他了。但是他再擺手,這個女人又不應了。她還是沒看到,因為距離遠。等他走近的時候,那個女人臉又轉過去了。等他過去叫她的時候,那女人轉過來,他發現她不是那個女人。
昆德拉寫到這兒的時候,就開始討論了。他特別喜歡討論。他就說,這個男人這麼追求、這麼熱愛的這個女人,原來跟其他女人幾乎完全沒有差別。也許她們的差別在臉上,在嘴角,在眉梢,也許就這麼一點點差別。就是,說到底是沒什麼差別的。他把完全不認識的一個女人,認成了他那麼愛的女人。昆德拉這樣討論的時候,就特別殘酷。他把個案混同一般,這個真的很可怕。
人在有愛的時候,愛的對象就不是很重要了。剛開始是沒有太大不同的,愛對方也是愛你自己。我講這個愛慢慢地就不再是文學藝術表達的中心了,因為那個時候愛已經沒有什麼了。
我記得昆德拉說過一段看上去很有哲理的話:當那個特定的女人在你的視線裏麵消失,其他出色的女人就會在遠處地平線上升起。他想說的是,戀愛中的人常常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個女人也沒有什麼不得了的。你把她拿開了,就會發現她不過隻是一片葉子而已。
所以我就覺得昆德拉這家夥實在太聰明了。這麼聰明的一個作家,肯定一兩百年才能出現一個。所以他就敢以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冒讀者厭煩的風險,去饒舌,不停地討論這個討論那個。
他有一個很有名的小說,叫《搭便車遊戲》。講有一對情侶,他們有一個十四天的假期,他們倆都有假期。一開始他們就約好。他們說,這樣,我們倆不做情人,咱們倆做陌生人。小夥子開車,女孩搭便車,女孩做搭車女郎。
搭車女郎實際上有這麼一點妓女的意味。因為就是在中國,就是在現在,我聽出租車司機們說,妓女搭車和一般人搭車就不一樣。我一個老朋友,他開出租車。他就跟我說,妓女一上車就說,大哥我沒錢,你帶我到哪兒哪兒。他就說,你沒錢你就下去。她就說,我已經上來了,怎麼下去?說完了這女孩迅雷不及掩耳,一下子就把衣服的扣子一下子打開,裏邊沒穿內衣。完了又係上。係上之後說,你要不送我去,我再讓你看一下,你還要倒找我十塊錢呢。司機一看這樣,沒辦法,送吧,看都看了。
《搭便車遊戲》裏,男孩開車,女孩就招手,搭便車。上車之後,男孩就想討她好,但是女孩非常傲氣,不理他。搭上車之後他們就一塊去餐館。然後吃飯的時候這個男孩就突然很沮喪。女孩看到男孩沮喪就特別來勁了,把衣服也弄得很暴露、很性感。就有人上來搭話說,多少錢,小姐?要問她的價錢。一談價錢她開始扭臀啊什麼的,就是性感、放浪的那麼一種姿態。
等她回來的時候,這男孩已經忍受不了,怒不可遏。這男孩一直心裏不舒服,等到女孩出來他就一下子爆發了。他就說,你跟我去。女孩就說去哪兒。男孩就說,你不是說多少多少錢嗎?我給你錢,你跟我走。男孩就把女孩帶到自己的房裏。然後他們開始說話。說話的時候,男孩實際上已經進入角色了,就是說真的是要找一個妓女。女孩就覺得戲演到這個程度該收場了。這時男孩拒絕了。男孩以這麼一個男人找妓女的方式去麵對她。
之後呢,有趣的是,女孩最後顯得特別屈辱。因為女孩最後有一句台詞,昆德拉這家夥真精彩,也不知道從哪兒搞來這麼漂亮的台詞。
到了最後,女孩反複說:“我是我,我是我啊,我是我……”
就是告訴那個男孩,我不是誰,我是我。就是反複地說“我是我”。這話真是經典,特別棒。
昆德拉就這樣去討論兩個人的關係的這種變化。到最後這男孩居然是從鄙視到憎恨這個女孩,已經不可逆轉了。而這個故事結束的時候,昆德拉殘酷地說,他們假期才剛剛開始,還有十三天。
剛剛第一天,就已經把自己逼上絕路了。
昆德拉在《為了告別的聚會》裏邊,討論另外一個東西。他討論了一個藥片,藍色藥片。藍色藥片是兩個好朋友——兩個到了中年的好朋友——很多年以前弄出來的一個東西。其中一個人一直保留著這個藥片。是為什麼呢?因為這藥片是劇毒的。就是他想自殺的時候,他的朋友給他這個毒藥。這個毒藥本來是可以置他於死地。但是他可能在赴死的時候,覺到了猶豫,覺到了膽怯。最後他就長久保存這片藥。有可能是做一個紀念物。
他們重新再見麵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了很多變化。然後呢,他們就說起這個藥片。一個舊物件,它曾經有一個意義。但是這個故事沒到頭。這個故事竟然讓這個已經塵封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藥片發揮了它的化學功能。
經過很複雜的輾轉,這個藥片很偶然轉到了另外一個人麵前。而那個人當時正在服用某種鎮靜劑,那是特別容易衝動的一個女孩。女孩與一個男歌星有過一夜情,這個歌星給過她許多承諾呀什麼的。然後她發現這歌星完全是在玩弄她。她在正衝動的時候,要服鎮靜劑,她屬於那種不是很能控製自己情緒的人,她經常服鎮靜劑。這鎮靜劑剛好也是藍色的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