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講克裏斯蒂:《走向決定性的時刻》(1 / 3)

在這本書裏,克裏斯蒂嘲笑了我這種人。她說有一些過時的男人,他們隻讀那些過時的經典作品。重新讀《走向決定性的時刻》這本書時,突然發現我在這裏講《紅字》,講《局外人》,做的可能都是無用功,因為今天的讀者,未必都對經典作品有興趣。前兩次有同學直截了當向我提出來,說能不能講一些離大家近一點的書?當時我理直氣壯,我說有沒有大師呢,因為我這門課叫“閱讀大師”。實際上,還是有的吧,比如我們今天要講的阿加莎·克裏斯蒂。

克裏斯蒂是一個普通的英國婦女,一生波瀾不驚,過著平淡的日子,丈夫好像是個考古學家。最初她在很多年裏並不為人所知,一個人安靜生活,喜歡益智勞動,寫一些推理小說。我之所以選擇《走向決定性的時刻》,而不選擇那些被拍成電影,為中國觀眾廣為熟知的小說,比如《尼羅河上的慘案》《東方快車謀殺案》《陽光下的罪惡》——一方麵因為《走向決定性的時刻》是克裏斯蒂特別經典的作品之一,另一方麵因為這部小說具備了克裏斯蒂其他著名小說所具有的一切特征。克裏斯蒂的小說真是讀起來非常之愉快。

要說推理小說,我們得先討論小說到底是什麼。昨天我還和朋友們討論,朋友中有作家、學者。我說小說是已經進入死亡期的恐龍,這個大動物已經沒有前途了。我的一個朋友是職業理論家,他不讚成我的說法,他一直認為小說應該是人通向靈魂的一座橋梁,是人們認識自我、認識世界的一種需要,它不可能被取代。我不這麼看,從最初我就把小說當成是娛樂。我知道世界上絕大多數讀者不是從作家或者理論家的那種要求去解讀小說,不是為了探求小說中思想的哲學的價值意義;絕大多數人拿出一兩個小時來讀小說,是希望在這一兩個小時裏過得愉快,有一個好心情,是希望讀小說的這個時間比做其他事來得有趣。所以我一直認為,娛樂應該是小說存在的最初也是最後的意義。

我總以為,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文學首先是遊戲。在談到“虛構寫作”時,我專門擬過一個題目,叫“殺人遊戲”。克裏斯蒂肯定是這樣,她是把謀殺變成娛樂。謀殺本來是有意識有預謀地終止別人的生命,這樣一件最殘酷的事情,克裏斯蒂卻把它變成世界上千百萬人的娛樂。文學對於我們的意義,首先是遊戲,其次是益智。我們在閱讀的時候,經常會覺得書裏某個意思挺有趣,自己一下子“開竅”了。文學應該還有第三個意義:下棋的感覺。我自己是個小說家,我讀另外一個小說家的書,總是覺得在和那個小說家對弈,兩個人在擺一盤棋,彼此一招一式都有對應交流。小說裏有謎,讀小說的時候,我一直在猜測,猜測人物下一步會做什麼,故事會怎麼發展。尤其是讀克裏斯蒂的小說,你沒法控製自己不去猜測事件的可能性。你讀克裏斯蒂某一本書,讀到全書三分之一時還沒有人死,你肯定心裏就慌了,你會著急什麼時候才出事呀。所以我說小說有謎語性質,讓你有去猜謎的渴望。小說裏也有人類對結構的興趣,小說是特別講究結構的藝術,這個跟建築相似,讀小說的時候,經常你是在拆破一個建築,拆破一個結構。一篇小說,如果它有特別典型的戲劇結構,它本身就應該是一個建築。我聽說音樂是所謂流動的建築,我不懂音樂,不敢亂說。但是我知道好的小說、好的戲劇,肯定是一座獨立的完整的建築,也就是我們經常說的佳構、妙構。剛才我們探討了一般意義上的小說的“看頭”,我們在小說裏能找到什麼?小說裏什麼東西最吸引我們?我總結了以上這幾點。我在總結的時候,沒想到去和《走向決定性的時刻》相對應,但有趣的是,我總結的每一條真的都和這本書相對應。

克裏斯蒂塑造了一個比利時小個子波洛,一個老邁龍鍾但很睿智的馬普爾小姐,這兩個偵探形象在全世界家喻戶曉。在《走向決定性的時刻》裏,並沒有波洛,沒有馬普爾小姐。有一個巴特爾警長,這是一個相當冷靜沉著而言辭不多的偵探。

一個看上去特別叫人羨慕的家庭,丈夫是一個參加過多次溫布爾頓網球公開賽的英國網球手,他有兩任妻子,前任妻子雖然已經離婚,但是大家仍然稱她為夫人,現任妻子是個摩登漂亮的年輕女人。丈夫內維爾分別和兩任夫人商量,約好在九月份一起聚到一個莊園度假。莊園是在海濱一處懸崖上。莊園女主人是相當於內維爾養母的這麼一個角色。莊園男主人已經死了,男主人生前是顯赫的大法官,有一大筆財產,他將遺產的絕大部分留給了內維爾及其妻子,隻有很少一部分遺產由別人分享,包括莊園女主人也不能支配這筆遺產。

九月份,大家果然如約聚到莊園。女主人這個老太太,她很喜歡內維爾原來的夫人奧德莉,不喜歡新夫人凱。來到莊園後不久,奧德莉和凱之間發生了矛盾衝突;凱尤其表現出脾氣暴躁、爭風吃醋,而奧德莉則一貫地性情溫和、舉止得體,大家都傾向於奧德莉這一邊。我們由種種細節可以發現,內維爾自己也更多地傾向於奧德莉而不是現任妻子凱,因為凱經常是無理取鬧。

謀殺發生的那天晚上,內維爾去見女主人,女主人向他明言不喜歡現在這種狀況,不喜歡奧德莉和凱之間總是發生這種爭端。內維爾這時表示希望與奧德莉重修舊好。老夫人本來不喜歡凱,喜歡奧德莉,但是她對內維爾的這個提議非常反感,非常生氣,她說不允許在她家裏發生這種事,既然現在已經和奧德莉離婚而娶了凱,就一定不能拋棄凱,再回頭去找奧德莉。這樣內維爾和老夫人爭吵起來,吵得很激烈。爭吵後,內維爾離開了老夫人的房間,乘船渡過海灣,到海灣對麵的一個旅館。就在這天晚上,城堡女主人被人砸死了。在小說寫了很長的篇幅之後,第一例明確的謀殺才出現。

這個故事真是複雜,複雜透頂。警方來調查謀殺案時,最初所有的證據都對內維爾不利,所有證據都指向內維爾是凶手這個結論。首先他有動機,當晚他與老夫人有激烈爭吵,而且當老夫人死後,他可以得到大法官的一大筆遺產。其次有物證,一把沾有死者血跡的高爾夫球杆,這很可能就是凶器;這正是內維爾的球杆,上麵有內維爾清晰完好的指紋。第三,作案時間,沒人為內維爾做出嚴格的不在場證明。在出事當晚還發生了另一件事:老夫人的女仆被人灌了迷藥,沉睡不醒,直到第二天警方來調查時還未蘇醒。女仆醒了之後,她突然有一個證詞,她說案發時她聽到女主人拉鈴叫她,是那種有係繩的老式拉鈴,當她趕到主人房間時,看到內維爾正好從主人房間裏出來並離開。女仆進去後問女主人有什麼事叫她,夫人說她老糊塗了,並不記得拉過鈴。但是女仆的這個證詞對內維爾來說非常關鍵,一下子推翻了內維爾全部的作案嫌疑,整個案情形勢也發生了很大逆轉。

我們知道,克裏斯蒂筆下的偵探,比如波洛、馬普爾小姐,都是最關注動機的。而且可以說,克裏斯蒂的小說,幾乎所有的動機都是錢,都是所謂謀財害命。那麼城堡女主人的死,除了內維爾,另外一個主要受益人是誰呢?大法官的遺囑是當老夫人死後,巨額遺產由內維爾及其妻子繼承,那麼凱理所當然認為自己會得到遺產的一半。但警方在取證調查之後發現這其中有一個誤會,遺囑上明確指定由內維爾及其妻子奧德莉共同繼承遺產。

這時形勢突然變得對奧德莉不利,新發現的一些證據都將作案嫌疑聚焦到奧德莉身上。警方在奧德莉的窗外找到手套,這是一副女式手套,別的所有人都戴不進去,奧德莉的手特別小,隻有她戴得進去。而且死者受到重擊的部位很奇怪,誰看都覺得別扭,凶手應該是從左邊襲擊,但是左邊空間特別狹小,平時習慣使用右手的人幾乎不可能以那樣的角度襲擊對方並置人於死地。莊園裏所有人之中,隻有奧德莉是左撇子。這時又發現內維爾的球杆並不是真正的凶器,球杆被人做了手腳。而床欄杆上的一個鋼球才是擊打死者頭部的直接凶器,這個鋼球正是奧德莉房間裏的東西。之前由於奧德莉與凱之間的摩擦,內維爾已經表示要離開凱而回頭娶奧德莉。這時內維爾努力找所有人來證明奧德莉不是凶手,但是鐵證如山,而且五萬英鎊的巨額遺產實在誘人,足以成為殺人動機。

故事裏還有一個相關人物,死去的老夫人有一個養子湯瑪斯,他一直暗戀奧德莉,而且一直遠離家鄉。這次可以說也是為了奧德莉而回來的。當案情越來越撲朔迷離時,湯瑪斯提供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信息,他說內維爾絕對不愛奧德莉。湯瑪斯的哥哥死於車禍,在出車禍之前,湯瑪斯曾經收到過哥哥的一封信,信中講了哥哥和奧德莉私奔的事情,這件事嚴重地傷害了內維爾。後來湯瑪斯的哥哥因為車禍突然喪生,奧德莉無奈隻好回到內維爾身邊,他們最終離婚是因為奧德莉的背叛,而不是因為內維爾的背叛。但在其他所有人眼裏,原來都認為兩人離婚是因為內維爾喜新厭舊,遇到更年輕時髦的凱,而拋棄了無辜的奧德莉。湯瑪斯披露的這段隱情大出人們的意料,也使案情更加複雜難測。

當所有證據都指向奧德莉有最大殺人嫌疑時,巴特爾警長對奧德莉說:“所有證據都對你不利,因此需要馬上逮捕你。”奧德莉特別坦然,她坦然地承認:“是我殺了人,沒有別的可能性,就是我殺的。”故事講到這裏時,似乎案情已經水落石出,故事也可以告一段落了。其實前麵還有兩個枝節,這個故事講起來都特別複雜。

巴特爾警長來到這個海濱莊園之前,曾經出現過一件小事情。一天,女兒所在學校的老師把警長叫去學校,老師告訴警長他女兒偷同學的東西,女兒自己也已經承認了。老師說校方不會為難她,希望家長也不要為難她。老師喋喋不休地告訴警長這些情況,自以為精明,使用心理學方法輕易破了案,因此而自鳴得意。當警長見到女兒時,從女兒的眼睛裏一下子發現了問題,他知道女兒不可能是小偷,女兒根本沒有偷過東西。他問女兒為什麼要承認,女兒說從一開始所有的證據都對她不利,但是老師對她的態度非常好,雖然老師從一開始就認定是她偷了東西,老師一直都沒為難她,還一直做她的思想工作。女兒說出事情原委之後,巴特爾警長去找老師,希望學校去報警,不要輕易下結論誰一定是小偷。老師說不必了,並且說這是出於對他女兒的保護,不想把事情鬧得更大,這個老師總是這樣一副自以為精明和仁慈的樣子。老師一直堅持因為是他女兒自己承認的,所以無可懷疑。但警長仍然堅持還女兒一個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