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講克裏斯蒂:《走向決定性的時刻》(3 / 3)

人們願意從審美出發,認為之所以長綠葉,是為了要襯托紅花。但是大自然不是這麼考慮的,自然法則實際上是沒有綠葉絕沒有紅花,因為植物是靠綠葉的光合作用而生存的。自然萬物都是有用的。比如在一片草原上如果沒有狼,羊就會過量繁殖,太多的羊造成的後果是——草來不及長高就被羊吃光了,於是草原會變成荒漠,羊自然也會餓死。這個就是通常所說的生物鏈,生態平衡法則,大自然的安排總是這樣井井有條。大自然的確很美,而且既好看又中用,自然所創造的所有東西都是有用的。

克裏斯蒂小說裏這些類似閑筆的部分,拋開它在情節鏈中的價值和意義不談,它和海明威小說裏那些類似閑筆的部分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克裏斯蒂把所有的“閑筆”都變成風景,變成綠色。她有這種能力,凡視線所及,她都栽上綠色。

你讀克裏斯蒂的時候,永遠都會覺得特別親切,絕不深奧,一點障礙都沒有。她不像我以前講到的霍桑,今天想見識一下霍桑的讀者,可能有三分之二會卻步,會覺得霍桑的書讀不下去。可是誰會讀克裏斯蒂讀不下去呢?除非實在沒有時間,隻要有時間,你會一本接一本地往下讀,克裏斯蒂就有這種魅力。克裏斯蒂的書流暢、清晰、幽默,用我的話說,她把每一片土都栽上綠色,她把綠色本身變成風景,而不再是僅僅作為背景、作為陪襯。

克裏斯蒂的小說從頭至尾都是以遊戲的方式進行的,我說是“殺人遊戲”。在殺人故事裏難免會有血腥的情節,克裏斯蒂有的小說血腥氣很重。比如《尼羅河上的慘案》,幾個當事人,每一個都可能參與謀殺,波洛假設他們輪流用槍朝被害人身體射擊,一共開了好幾槍。克裏斯蒂講的故事多少都帶有血腥味,但她從來不會引起人們生理上的反感和抵觸,這點很奇怪。

我在西藏時去看過天葬。天葬可能是人類最輝煌的喪葬儀式,說起來也最殘酷,但你能感覺它特別崇高。天葬殘酷的一麵是,剛剛死去的人馬上被肢解,天葬師的工作就是把屍體皮膚劃開,把帶著血的肉從骨頭上刮下來喂鷹、喂兀鷲。每一個天葬台都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有幾十平方米那麼大,上麵有一個個小坑,天葬師用這些小坑把骨頭砸碎,是為了上天上得徹底。上天就是由鷹把死者的身體帶走,顧名思義——天葬。天葬師用刀從骨頭上取下每一塊肉的時候,就會有一群鷹從天葬師頭頂呼地撲下來搶食,一下子把肉撕得四分五裂,一群鷹各自啄到肉塊又一下子衝上天去。天葬一般都在黎明之前,這種瞬間有特別恢宏的氣勢。我們說人死後要升天堂,這個方式就是直接把人帶到天上去了。我記得魯迅說過一句挺有意思的話:“假如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願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養肥了師虎鷹隼,它們在天空,岩海,大漠,叢莽裏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裏,打死製為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各的心。但養胖一群癩皮狗,隻會亂鑽,亂叫,可多麼討厭!”我估計魯迅因為交通阻隔肯定沒去過西藏,沒看過天葬,但魯迅也設想過喂獅虎鷹隼,天葬的意義大抵也是如此。

克裏斯蒂筆下的謀殺故事大多沒有血腥的感覺。看由克裏斯蒂小說改編的電影時,你可能會感覺到血腥,但這時血腥的感覺是導演帶給你的,你如果讀小說,你肯定不會覺到血腥。看克裏斯蒂的小說,更容易感覺它是遊戲。為什麼克裏斯蒂那麼吸引我們?一方麵遊戲讓人快樂,另一方麵她真是讓人長見識,長學問。克裏斯蒂說過這麼一句話:“上帝創造了波洛,就表示要幹預的願望。”這種話上帝本人才說得出來,它是《聖經》那種語言方式,是特別叫人敬畏的話。沒有像上帝一樣鳥瞰過人類,是說不出這種話的。

小說是謎,你閱讀克裏斯蒂的時候,那些謎語會一個一個跳出來,你得不停地猜謎,一直猜到最後。有時猜到最後,你以為已經功德圓滿,但突然發現還有巨大的破綻。克裏斯蒂有一些結尾就這樣,所有推理都完成了,但最後發現沒有證據。《走向決定性的時刻》其實本來沒有足夠充分的證據,當時證據主要是麥斯渥特的證詞,結果麥斯渥特自己泄露了天機,他做了偽證。克裏斯蒂每每都將謎語藏到最後。

我在一九八六年的時候,出版了我這輩子第一本小說集,當時我請了一個研究戲劇也是國內研究奧尼爾的權威學者,他叫萬之,給那本小說集作序。他在序裏說:“我看馬原小說,就像在下棋,他忽而飛馬,忽而挺車,你完全不知道他下一步要走什麼。”萬之也是一個小說家,他讀我的小說時有下棋的感覺。同樣,每次讀克裏斯蒂,我都有下棋的感覺,我一直在和她對弈,但我幾乎沒勝過她一盤。

海明威曾經這麼說:“初學寫作的時候,超過了莫泊桑先生,後來我稍事訓練,又超過了司湯達先生,但是除非我瘋了,或者我寫得更好,我才敢和托爾斯泰伯爵到拳擊場上較量。”海明威活著的時候,他就說自己超過了很多他的前輩,包括十九世紀的短篇大師莫泊桑,還有以《巴馬修道院》和《紅與黑》聞名於世的司湯達,海明威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大言不慚地這麼說。在這裏,我也大言不慚地說兩句,在我寫小說的這些年裏,我的確覺得,讓我感覺不可企及的小說家不是太多,哪怕我今天沒寫出像我所喜歡的某一部小說那麼好的小說,但我知道日後我可能寫得出來,而真正讓我心悅誠服、五體投地的小說家很少。但是我每次讀克裏斯蒂,每次和她對弈,最好的時候也不過和她打個平手,就是在智力較量上和她打平手,而且打平手的概率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五,我都打敗仗,自愧不如。

克裏斯蒂還有另外一個本事,她的小說特別親切。克裏斯蒂是受英國女王封爵的大作家,對英國文學作出重大貢獻的作家才可能獲得爵位。英國是個高度貴族化的社會,英國的等級製度比歐洲其他國家相對更加嚴格。克裏斯蒂有生之年就已經因為她的突出成就而被封爵。台灣的三毛曾主編過克裏斯蒂文集,三毛在那一大套書的序言裏說,克裏斯蒂的魅力使她在生前就已經到達榮譽的巔峰。克裏斯蒂的書至今已在全世界印了三十億冊,絕對無人能及。克裏斯蒂的平易和她這種深入淺出,可以說在小說曆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不相信這個世界還會有第二個克裏斯蒂。

《走向決定性的時刻》是一本最經典的克裏斯蒂式的小說,讀過它之後,你會對克裏斯蒂五體投地,你會驚訝一個小說居然能夠這麼寫,居然能夠寫得比戲劇更嚴密。在寫作這個行當中,戲劇是最講究的,一本劇本可能隻有五萬字上下,但它的價值可以和一部長篇小說或者是一部小說集的價值相當。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劇本特別難寫,它要求其中所有的枝枝杈杈都要有戲劇性,結構一定特別嚴密。用我的話說,要有佳構、妙構。一個好劇本,它在結構上一定是典範。克裏斯蒂的小說,尤其是這一本《走向決定性的時刻》,同樣是結構的典範,是結構中的極品,與任何最傑出的戲劇相比毫不遜色。

克裏斯蒂自己寫過一個劇本,通常譯為《捕鼠器》,也有一種譯為《三隻瞎老鼠》,這是一個懸疑劇,是至今在世界演出最多的話劇之一。我知道全世界至少有三個劇場專門上演《捕鼠器》,而不演其他劇目,四十多年來隻演這一部話劇,久演不衰。在加拿大多倫多就有這樣一個劇場。《捕鼠器》的非凡魅力由此足見一斑。克裏斯蒂總能創造出佳構、妙構,讓人沒法不歎服。還是回到《走向決定性的時刻》,這麼說吧——我讀過幾千本小說,沒在其他任何小說中看到如此嚴密,閱讀時又能讓人如此輕鬆愉快的妙構。

我在前麵不止一次提到,克裏斯蒂把謀殺變成了遊戲。克裏斯蒂自己肯定一個人都沒真的謀殺過,這也是個遺憾,是個大遺憾。你想一個人一輩子創造了那麼多次經典謀殺,創造了數以百計的謀殺案,而且每一個都精妙之極,如果這個創作者一生沒實際操作一次,我想是挺讓人難過的。不過,克裏斯蒂雖然自己沒有實踐的機會,但是據說現實中有很多謀殺案的模式都來自於克裏斯蒂,別人代替克裏斯蒂實踐了她的奇思妙想。

在克裏斯蒂之前有柯南道爾,之後有佩雷,在日本也有一些推理小說家諸如森村誠一等等。你看了克裏斯蒂,再來讀他們,你會覺得他們就比較簡陋,跟克裏斯蒂肯定有差距。我總說讀克裏斯蒂特別愉快,很輕鬆,這絕不像讀霍桑。但是霍桑也得讀,你這輩子如果不讀霍桑,說你讀過書,你都得有點臉紅。像霍桑的書,所有的作家都為之折服,這樣的好書真是不多。畢竟《走向決定性的時刻》,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會對它折腰,當然讀者會非常喜歡它,但是作家們不大會特別欽佩它。

凡事都沒有兩全啊。奈何?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 ),捷克小說家,生於捷克布爾諾市。1967年,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玩笑》(The Joke)在捷克出版,獲得巨大成功,化在捷克當代文壇上的重要地位從此確定。於1975年移居法國。曾多次獲得國際文學獎,並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代表作品有《笑忘錄》(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