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講克裏斯蒂:《走向決定性的時刻》(2 / 3)

我讀過一篇微型小說:《客廳裏的爆炸》。在客廳裏,主人給客人倒完茶後進裏屋去了,主人離開後,暖瓶突然爆炸,主人趕緊跑出來說“沒關係沒關係”。客人是一對父女。父親沒碰暖瓶,但這時向主人道歉說是他不小心把暖瓶碰倒的。離開主人家後,女兒問父親,他明明沒有碰暖瓶,為什麼要承認呢?父親說,當時的情形如果說真話,聽起來倒像是假的,還不如撒謊。

克裏斯蒂這個故事的奧妙也就在這裏。有經驗的巴特爾警長從奧德莉的眼神裏看出了一點名堂,看出了一點特別的不同尋常的東西。他突然想起這種眼神似曾相識,他曾經看到女兒有這種眼神。

小說還有另外一個人物,他在故事開頭出場的時候是個絕望的男人。謀殺案發生之前的幾個月,他曾經到這個海濱懸崖來自殺,結果被人救起。當時他在醫院蘇醒之後非常氣憤,說難道他連死的自由都沒有嗎?護士就勸慰他,說因為上帝需要他,不容許他隨便放棄生命。護士還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她說你現在並不知道以後的事情,不知道上帝為何需要你,但是在將來某個時候某個地方,會有人等你,那個人會需要你。

這個曾經絕望自殺的男人叫麥斯渥特,幾個月後他已完全康複,他回到了自殺的海濱懸崖,他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還有自殺的念頭和勇氣。一天夜裏,他正站在懸崖邊上,突然看見一個輕盈的影子從他身邊飄過,向懸崖邊飄去。他想起幾個月前自己的經曆,一下子伸手拽住那個影子,那是奧德莉。奧德莉平靜下來之後,向麥斯渥特講述了她的故事,克裏斯蒂沒寫奧德莉到底講了什麼,應該就是我們差不多已知的她的那份生活。奧德莉最後很絕望地說,現在所有疑點都落在她身上,她已經是有口難辯。這些天麥斯渥特住在城堡對麵的一家海濱旅館,從旅館可以清楚地看到懸崖上的城堡。聽了奧德莉的講述,他忽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他請奧德莉帶他去城堡裏麵看看,他又問奧德莉在城堡裏什麼地方可能有很長的繩子,奧德莉就把他帶到一個庫房裏,庫房裏所有東西都蒙著厚厚的灰塵,其中隻有一根繩子沒有灰塵,顯然剛有人用過,而且還是濕的。

前麵還有一條線索。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律師,記憶力驚人。在城堡老夫人被謀殺之前,老律師曾經來城堡做客,和大家有過一次談話。老律師講了一個故事:曾經有兩個孩子在一起射箭玩,結果一個孩子射死了另一個孩子,大家都以為這是個意外事故,因為畢竟隻是十歲的孩子嘛,孩子也不懂什麼射箭。但是老律師當時就想起來,他曾經有一次看到那個聲稱意外射死同伴的孩子在樹林裏練習射箭。如果把這件事和那個所謂的意外事故聯係起來,真是一樁恐怖的事:一個僅有十歲的孩子居然那麼工於心計,而且居然已經具備了謀殺的能力。兩個孩子之間會有什麼天大的仇恨呀,可是他卻這麼容不得人,處心積慮地謀殺了他的同伴。老律師在講完這個故事之後說,很多年前射死同伴的那個孩子身上有個特征,那孩子長大後無論走到哪裏,他都能認出來。克裏斯蒂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曾經提到奧德莉耳朵上有個疤,而且幾次提到這道疤痕,還提到過追求凱的泰德和城堡管家瑪麗好像也有某些身體方麵的特征。

這天晚上,老律師離開城堡回到旅館,居然被巧妙地謀殺了,巧妙到大家都不以為這是一個謀殺,而僅僅是意外。老律師有很嚴重的心髒病。當他到這家旅館登記住宿的時候,很不巧隻剩下頂樓的房間了,他迫不得已隻好住頂樓,但他絕對不走樓梯,每次都乘電梯。電梯十多年從沒壞過,偏偏在這天晚上,老律師回來時發現電梯口豎了一塊告示牌:“電梯已壞,暫停使用”。老律師沒有別的辦法,隻好爬到八樓,結果心力衰竭而死。可以說老律師的死是因為他講了小孩射死同伴的故事,是因為他說那小孩身上有特征,無論他以後長大變成什麼樣子,老律師都能認出他來。實際上老律師在點這個人,我們可以想象,這個人就在談話現場。老律師當然沒明說這個潛在的凶殺犯到底是誰,但他在暗示,他擔心過了這麼多年這個人仍舊惡性不改,可能還在醞釀什麼可怕的企圖。當然他不怕死,如果怕死他不會說那些話。他被那個人巧妙地殺害了。那個人的罪行簿上又多了一條人命。

那個人最終還是被抓住了,內維爾,是克裏斯蒂的內維爾。作家假巴特爾之手抓住了他,同時借了麥斯渥特的偽證。巴特爾與麥斯渥特又是克裏斯蒂的另外兩個造物。

我們習慣上有一句話叫“紅花還須綠葉扶”。要有漂亮的風景,光有樹幹不行,還得要有枝條和樹葉,要有綠色。寫作就像一棵樹,首先要有一個故事主幹,然後還要有一些枝枝杈杈,還要有新鮮的樹葉,這樣才能讓作品豐滿起來。

我們一般願意把寫作中的閑筆稱為“綠葉”,就是說它僅僅是陪襯,而不是主要部分。比如本來寫的是一個謀殺故事,但是結局卻成就了愛情。湯瑪斯是為了奧德莉而回到海濱城堡的,但是他回來之後發現,原來女管家瑪麗多年以來一直在關心他,他開始意識到,其實最適合自己的是瑪麗。凱的身邊一直有追求她關心她的泰德,經過這場變故,可能也會成就他們兩個的姻緣,漂亮女孩和漂亮男孩在一起是最自然不過的了。這些人中收獲最大的人是奧德莉,奧德莉不但逃脫了內維爾一手策劃的陰謀,而且意外地收獲了愛情。

在真相大白之後,奧德莉自己就說,當她和內維爾獨處時,她內心總充滿恐懼。她就像一隻被嚇得完全無力反抗、無力掙脫的小動物,就像正在鷹爪下的小雞或正在貓爪下的老鼠,她感覺完全不能動,完全不敢動。從表麵上看,內維爾特別有君子風度,總是彬彬有禮,在網球場上從來不摔拍子、不發脾氣,對失敗也從不計較,似乎可以包容任何事情。但是當奧德莉嫁給內維爾之後,發現她的丈夫原來是個特別陰森的男人,即便是他的妻子,是和他最親近的人,你也完全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麼,這種男人才真是可怕。老律師講的那個故事同樣是一個佐證,內維爾在孩提時代就已經有冷酷的性格,已經有很強的報複心,而且工於心計,當年他僅僅隻有十歲,他就能夠精心謀劃去殺死自己的同伴、另一個男孩。

內維爾謀殺老夫人,並不是因為仇恨老夫人,也不是圖那五萬英鎊。五萬英鎊對普通人來說當然是一筆巨額財產,但是對內維爾就顯得不是很重要,內維爾本人的經濟狀況好得不得了,他作為一名能躋身世界頂級網球賽的職業網球手,有非常豐厚的收入。這個我們是可以想象的,今天世界上那些職業網球手,有百萬身價的不在少數。網球是一項造就富翁富婆的運動。內維爾在經濟上絕對沒有問題,絕對不會因為貪圖那五萬英鎊而殺死老夫人,而且老夫人其實相當於他的養母。但他卻冷酷地殺死了老夫人,實在是個可怕之極的男人。事實上是因為奧德莉曾經背叛他,他出於報複,不惜殺死另一個與他關係親密的老人,以此陷害奧德莉,來懲罰她,折磨她。這個陰森的男人並不直接殺掉奧德莉,內維爾如果存心要殺奧德莉,殺掉她一百次都沒有問題。在內維爾的陰影之下,奧德莉純粹是個無力反抗的小動物。內維爾像一個吃飽了的貓抓著一隻小老鼠,他在耍弄奧德莉。內維爾的一舉一動,奧德莉隻有戰栗發抖的份,她預感要出事,但完全不知道要出什麼事,她根本無力逃脫內維爾的控製。我們可以想象,要不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要不是麥斯渥特全力相救,奧德莉無疑是死定了。

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我們一開始讀到麥斯渥特的自殺,讀到老律師在皇家法學會上說的一句話:“謀殺應當是尾聲,而故事在很久以前就展開了。”讀到這些部分我們會覺得都隻是閑筆。我們習慣上稱之為綠葉的這些部分在克裏斯蒂筆下真是奇妙,所有的“綠葉”實際上都是這個故事的主幹,哪一個環節都不能缺失,包括麥斯渥特的謊言,麥斯渥特為洗清奧德莉的罪名做偽證。在基督教社會,做偽證是嚴重罪行。最後當隻有麥斯渥特和奧德莉兩個人的時候,奧德莉問麥斯渥特他真的掌握了那些證據嗎?他這時才告訴她其中一個證據他並沒親眼看見,而是憑推測。實際上他是為奧德莉冒了一次險。

可以這麼說,這個小說裏所有看上去漫不經心的部分,都不是陪襯,而是構成小說的有機部分,是整個故事鏈中的必要環節。這種情形差不多是絕無僅有的,你不會在其他寫作中見到這種情形。無論是多偉大的作家,托爾斯泰、雨果、海明威,在他們的小說裏都有大量的旁枝末葉,僅僅是為了使作品血肉豐滿,采取“綠葉扶紅花”的這種方式。但是在克裏斯蒂這本小說裏,所有的細節全部是複雜故事鏈中的環節,你找不到遊離在故事鏈之外的細節,非常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