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講埃美:《大盜悔改記》《穿牆記》(1 / 3)

埃美基本上是個二十世紀的作家,他的文學活動大多在二十世紀中葉。因為他出生於二十世紀初,在六七十年代去世,所以他的文學活動基本上開始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也就是二三十年代。

他是個很多產的作家,法國一直出這種多產作家。埃美在法國是極受歡迎的一位作家,相當於我們的通俗作家。因為他的作品很好讀,讀了很愉快,會很輕鬆。不像我的東西,人家看得挺累的。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法國也有過民意調查,法國人最喜歡的作家,裏麵既有在世界文學史上以艱澀難懂著稱的像普魯斯特這種作家,有哲學作家加繆,有戲劇劇作家莫裏哀,還有埃美。法國是個文學大國。法國文學在後來的兩個世紀裏麵曾經非常輝煌。能躋身法國最受歡迎的作家行列,可見埃美非同一般。

然而盡管埃美如此受歡迎,我們國內對他的介紹還是很少。除了刊物上閃現一點他的短篇以外,成集的就隻有這麼一本小小的書。他有十七部長篇,但隻有這麼一本小小的叫《坎美短篇小說選》,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這個我不太知道原因,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備課的時候覺得,這個作家我們沒太介紹他應該是個遺憾。這位作家雖然去世已將近四十年,但他的東西如果我們今天讀會覺得很近,倒是跟我們介紹他到中國來的時候(二十年以前),那個距離反而有一點遠。

埃美的小說,我覺得,是可以很便捷地在網絡上流行起來的。它很親切,輕鬆,也幽默。但是在法國文學史上,在法國文壇,埃美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因為人民很歡迎他,文學這個東西有時候很奇怪——好讀的,受人民喜歡的作家經常在文學史上地位很有限,反而是一些不太好讀的那些作家,在文學史上的作用要重一點。

埃美最有名的小說實際上是短篇《穿牆記》。這是他最著名的小說,很短,翻成我們漢字大概隻有六七千字。可能它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抓住了一種人們的共同心理。比如說隱身,比如說給你一個願望滿足你任意的一個或幾個要求什麼的,就是這一類的。中國古代有一部奇書叫《奇門遁甲》。我這一輩子書讀得不少,但是像這樣的奇書一直沒真正見識。據說整部書裏的字都是“鬼”字旁。我們查《辭海》《辭源》,沒有那麼多帶“鬼”字旁的字,但是有人可以用所有帶“鬼”字旁的漢字寫一本書,真是厲害。據說《奇門遁甲》說的就是穿牆這麼一種超能力。很多讀者認識埃美,都是通過《穿牆記》,因為它實在是太有名了,名氣太大了。他小說寫得很多,長篇就有十七部,短篇也有數百篇。他的短篇非常有名,是幾乎所有的雜誌都要搶的那種。他確實是最受歡迎的短篇小說作家。????現在講講他一部小說叫《大盜悔改記》的。你能看到他的許多題目都是什麼什麼記的,他是這種講故事類型的作家,很民間。他的小說語言看上去一點都不累。和他類似的有一個美國作家叫卡特威爾,他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南方作家。他的小說也經常是什麼什麼記,就像一篇作文一樣,也像今天遇到什麼事情我寫一篇速寫一樣。這種方法很故事,很民間。

《大盜悔改記》故事說的是一個偵探小說上的人物,一個俠盜,幾乎是無所不能。假如他願意的話,他可以貪汙行賄,他能飛簷走壁,屬於羅賓遜、孫悟空這種類型的人物。他本來是個小說裏的人物,但有一天他從小說裏麵出來,他覺得,看看巴黎吧。他覺得小說裏麵總沒有巴黎那麼精彩,他就下到人間來了,下到巴黎來了。巴黎算不算是人間,我也不能很肯定地說。因為我知道全世界有句很有名的話,說“法國人死了去天堂,美國人死了去巴黎”。從這話裏麵你能品出一點意味來。美國人死了最理想的去處是巴黎,而法國人死了最理想的去處是天堂。巴黎就是這麼一個光怪陸離的地方。我運氣比較好,去過巴黎。我去巴黎玩的時候,我就發現這個世界很少有這樣的地方。我也去過很多地方,國內的,國外的,但巴黎那種地方,你去了以後你就覺得你的心裏充滿了靈感,充滿了想象,充滿了故事。我那次運氣不是太好——去歐洲你要多玩幾個國家嘛,所以隻能把巴黎作為一站,我在那隻呆了六天。臨走的時候,我對巴黎的一個好朋友說,我心裏湧出兩句詩來。他說什麼詩啊?我說,第一句是“給我三天巴黎”。他說第二句呢?我說,“還你一個故事”。我的心裏麵很有那種感覺。我就覺得我在巴黎呆三天,保證能寫一個故事。我要呆三年的話,我估計能寫三百六十五個故事,沒問題。因為無論走到哪兒,你都覺得充滿靈感,和我在拉薩一樣。此前我覺得在世界上沒有一個城市是可以和拉薩比的,在那呆那麼多年,你每天都會覺得這裏是會有奇跡的,有意外驚喜的。巴黎也是這樣。

這大盜到了巴黎後,他突然有點迷惘。他說,我是誰呢?我叫什麼來著?他用過的名字太多了,他自己一下子想了五十多個。他說我究竟是哪個,我也搞不清楚了。他到了巴黎以後發現巴黎很嘈雜呀。所有的家庭主婦都喊“別忘了把門鑰匙放到草墊(就是那種蹭腳的草墊)下麵”。他就覺得幹嗎他們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的鑰匙被放在了腳墊下麵呢?他是個小偷,大盜,他順手掀起一塊草墊,碰巧下麵有個鑰匙,他就用那鑰匙把門打開了。進去以後,樓下有一塊手表,他順手就放到口袋裏了。實際上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他已經有八億身家了,他擁有八億法郎。所以他的箱子裏經常提著皇冠上的鑽石、教皇的拖鞋……這個不是我瞎編的,是埃美說的。教皇的拖鞋、印度皇冠上的鑽石……你看教皇的拖鞋可以媲美皇冠上的鑽石……看一看埃美還是挺長學問!不看埃美肯定就不知道教皇的拖鞋值這麼多錢。他順手牽羊把手表放到兜裏了。我想,我爸爸媽媽那一代人用的都是瑞士手表,我估計那時候法國人用的也是瑞士手表,什麼梅花呀,英納格呀,尼維亞呀……我知道很多,我估計就是那類的手表。現在要是拿到市場上去問,大概能值五十多塊錢。他順手拿東西,這個是習慣使然,到後麵也是這樣。

他在一樓看,他覺得有兩個姑娘的照片挺好的。這兩個姑娘穿的都是粗布衣服,看得蠻悅目的嘛。他挺有感慨。然後他上樓了。臥室是在樓上,好像我們知道現在別墅的樓上都是臥室,樓下是一間客房,一間傭人房,一個起居室,一個餐廳,大概基本上都是這麼一種格局。他見到的這個家庭,大概也就這麼一個情形。這位記不起名字的大盜最關心的是什麼?——他說不行啊,我是不是應該去問問去?去問問我原來叫啥來著。上去以後,他就東翻翻,西翻翻。把衣櫃打開以後發現裏麵的衣服和照片上女孩穿的粗布衣服是一樣的。他覺得這粗布衣服挺好的。他把衣服拿起來,他就準備要了。但是他把衣服拿起來以後,他發現在下麵放著兩個儲錢的罐,兩個小罐,一個罐子上寫著什麼伊麗莎白,另一個上麵寫著什麼瑪格麗特,反正就是類似的這種名字。後頭是寫著“嫁妝罐”。看來這家中的兩個女兒都待字閨中,所以她們的爸爸媽媽或者是她們本人私底下在存一些錢。他把兩個罐子裏的錢順手就倒進自己的口袋裏。後來他想這樣不對。這點錢,人家是要嫁人的,這些錢我怎麼能拿呢?他又把這錢拿出來了。我不知道這兩罐錢他原來記住沒記住,肯定是沒記住,他就胡亂地把錢塞回那兩個罐子裏了。然後他想,這家正好沒人,我正好睡一覺。他進了其中一個臥室,躺床上就睡著了。

他一睡覺就做夢了,夢見他在一個很重要的辦公室裏當上副主任了。不怕你們笑,我家裏就出現這麼一個事。這個孩子現在也是咱們同濟的學生,我不告訴你們是哪一個,他是我外甥,是我妹妹的兒子。他也有我那麼高了。大概就是五六年前,我和他聊天,我說你長大了想做什麼?想了半天,他說,我當個辦公室副主任吧。我問,辦公室是什麼辦公室?他說我不知道。我就問他,你為什麼要當副主任?他說,我沒當過幹部,我估計主任我是當不上了,當個副主任吧,一個是有人送禮、送錢,還有一個是辦公室副主任管著分房子。你們想你們退回五六歲,那時候的理想就是當個辦公室副主任。

埃美的這個大盜在這兒做美夢也是要當個辦公室副主任。他剛好做到這一節的時候,突然有人喊,老婆子,你是不是把鑰匙拿了?草墊下沒有鑰匙。他聽到說是老婆子,他想是這家的男主人回來了。大盜想,算了算了,我睡我的,不理他。完了就把鑰匙從窗戶直接扔下去了。這家男主人就用鑰匙把門打開了。這個大盜的想法是別打攪我睡覺,再睡一會我就能當上正主任了。當然他沒有這麼說出來。這時候,臥室門一下子被撞開來了。這家男主人一看見他說,哇,兒子,你終於回來了,十八年了!大盜說,你一定是搞錯了。你別耽誤我當正主任,別跟我開玩笑。埃美真是這麼寫的。他爸說,咦,血緣這個東西還能錯嗎?我一眼就知道你是我兒子。有時候我想,你看今天我給你們講埃美的時候,大多數同學還是在聽著,雖然也有幹點別的的——我想說的是,這些經典作家,他們的故事放個七八十年,快一個世紀了,一點也不過時。然後他爸說你是不是喜歡喝牛奶咖啡?他說是啊。完了他爸又問你是不是吃豬肘子愛吃右邊的那個肘子?他說對啊對啊。他一把把男主人抱住了,說,爸,這血緣真是不得了。你說的真是一點都沒錯,我這輩子就這兩個嗜好,一個是喝牛奶咖啡,一個是吃豬的右肘子,不吃左肘子。他跟他爸不說假話。

他爸是有點以貌取人。這有點像上海人。我到上海才發現,我是經常穿得比較破的,我是老老實實跟你們說,我的衣服很少有過一百塊錢的。我在上海的一些稍微鄭重一點的場合,人家就會說,馬先生,你是不是換件衣服啊?我說沒有啊。他說不會吧?我說真的。我這一輩子沒穿過西裝。我說那是不是沒衣服就算了??一般上海人會說,不不不,該來的還是得來。這已經使我覺得,人家很寬容。但從這一點我能夠體會,上海是個以貌取人的地方。中國絕大部分城市這個情形不是特別嚴重。像在深圳,穿得都很休閑。但在上海,我去一些高規格的場合,我發現,人家瞅我的眼神,還是有—點……肯定是不對頭了。

他接著說,那你混得不錯呀?你的衣服什麼牌子,你的帽子什麼牌子,這個衣服帽子我從來沒穿過呀。他就覺得他爸挺識貨。他爸問他你在哪高就啊?他說,老爸,我跟你說實話,我沒幹啥正經事,我盡幹壞事了,我辜負你了。那年你不是叫我進公路工程局去修路當工人嗎?我辜負你了,真不好意思。他爸說,這種往事就別提了,那你現在怎麼樣啊?你是不是現在有點錢?他說錢我有,但是我做的職業不光彩。我的職業就是偷東西。他爸說,你先別說這些話,你大概有多少錢呢?他說這錢應該不算我的,因為我看見你,我突然覺得我想找著自己的姓,我找著了,而且連老爸也給我找著了,我想改邪歸正了。我所有手上偷的東西都還人家得了。他爸說,別還呀,還了還行啊?你估計你現在有多少錢?他說,我現在現金大概能有個四五億法郎吧,可能有價證券什麼的還有這麼多吧。他爸一下子氣都喘不上來了,說,你……你……你……真的?但他說我去還給別人得了,哪兒偷的我都能記住。爸你現在手頭有錢沒?借我一點先。他爸說,你什麼意思啊?你是不是冒充是我兒子啊?他說,爸,真的,我手裏不是沒錢,是我手裏沒零錢。他爸說,沒零錢?那你整錢能有多少?他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包,說,這個是我剛從一個歐洲的小國的公主那裏偷來的,裏麵好像有七八十萬吧。他爸說我看看,馬上一把就抓過去了,抓過去就一張一張地開始數。八十七萬五千,這個我記得一點都不差。別的記不住,錢容易記。他爸說,得,你有那麼多錢,這麼多錢,你爸生你一回,養你一回,就算孝敬你爸了吧。他說那怎麼辦呢?那就給老爸了吧。到了家裏,他還是個特別顧家的人。因為他特地在找自己的姓氏啊,特地在找自己的家啊。

這時候,下麵又喊起來了:死老頭子,你是不是沒把鑰匙放在草墊下麵啊?他爸應了一聲之後,這邊拿著八十七萬五千的巨款,那邊把鑰匙從窗口扔下去了。然後他媽和他兩個妹妹,就是那兩個穿土布可愛的女孩,三人進來了。他甚至想過這種女孩娶過來做老婆多好。剛才還這麼想過,現在知道是他的妹妹。進來以後,他們娘倆就抱住了,親熱一番啊。但是兩個妹妹更關心什麼呀?她們剛參加完一個市政府舉行的晚會。在晚會上兩個妹妹都很興奮,因為有一個泡到了—個下士。下士好像是個軍銜,在中國士兵最低的一級就叫下士。不知道法國的軍銜跟我們的是不是有點像,他們也拿工資的,估計一個月三百多塊錢,自己吃飯還有點剩餘——如果節省點的話,要浪費了當然不行。另外一個妹妹碰到一個郵局的職員。所以兩個人都特別興奮,哎呀,這整個晚上都是他在跟我跳舞,他說要到家裏來看望爸爸媽媽什麼的。那個意思我們能聽懂,實際上就是求婚,要不然幹嗎要看看爸爸媽媽?你們在談戀愛的都知道,要是去見男朋友、女朋友的爸爸媽媽,就是有點太正兒八經了。兩個妹妹的興奮點在這,她們對哥哥不是特別感興趣.但是她們的爸爸突然說,這個事情你們做不了主啊,這事你們說了能算嗎?他們是窮光蛋你們能嫁嗎?我們是什麼人家?他爸一個月有九百法郎,現在九百法郎也有一千四百塊的人民幣,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就是過日子唄。他爸說,我告訴你,女兒,你們每個人有二十萬嫁妝。你們用這二十萬的嫁妝去找老公。這兩個女兒,突然生出二十萬的嫁妝,沒給她們帶來欣喜,反而讓她們皺起眉頭了。一個女兒說,我這輩子就嫁這個下士了。另外一個女兒也是,都一樣。她們已經對未來的未婚夫神魂顛倒了。二十萬嫁妝已經不在她們眼裏了。這時候他媽媽突然生氣了。他媽媽把他拉到一邊,說,你這混蛋的爸爸呀,我告訴你,他現在手裏有錢了。現在他拿出四十萬,還剩下四十七萬五千。她說我知道他有錢就一定會找女人去,那我就完了。兒子啊,你不回來就算了,你一回來,帶錢回來,這不是造孽嗎?你看你兩個妹妹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