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講埃美:《大盜悔改記》《穿牆記》(2 / 3)

故事講到這的時候怎麼結尾呢?不太好結尾了。這也是我二十多年以前看的,我已經把情節忘得幹幹淨淨了。備課的時候我突然想——因為我是個做小說的人嘛,小說到最後總會有一個眼——我就想,這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我們可以批判它金錢至上。老爸對做了壞事的兒子,不但不責怪,反而把兒子的錢搜刮一空。兒子要把億萬家財還回去,他趕忙阻止,馬上就變臉,要女兒嫁闊佬。我們的境界也不過到這了。可是,故事講到這,我就不會往下講了。

我說我喜歡埃美,我還是有一點特別的道理,就是我覺得他的故事別致在結尾上。這個大盜就想,我還以為我想家,家人也想我,但是我回來並未覺得給他們每個人帶來快樂。我要見他們,我有錢,我要做個好人,這些東西都不能讓他們高興,那也許我不該回來吧。我幹嗎要給我媽帶來那麼多痛苦呢?我媽現在心裏慌慌的,擔心自己的男人一有錢肯定找女人——畢竟終於有機會了,有財力了。妹妹們找好了意中人,老爸突然讓她們把意中人放棄,妹妹們一個個痛不欲生。這個我不是造孽嗎?他覺得這個家顯然不是很歡迎我,親情也不是很重要,那麼我就走得了。可是走以前,我得把這事了一下呀。埃美到底還是小說大家。他叫他爸空歡喜一場。因為他是大盜,所以很容易地就又把那八十七萬五千法郎偷回去了。前麵有個細節,就是他爸把鑰匙扔給他媽的時候,她帶著兩個女兒找了很久找不到這個鑰匙,那怎麼辦呢?他就說實在不行,我下去幫個忙。他口袋裏有鉤子嘛。他進門一般都用鉤子,就是所謂的萬能鑰匙。當初他要進門,首先就是用鉤子一挑就把鎖給挑開了。但是他一想巴黎的家庭主婦不是整天嚷著把鑰匙放在草墊下麵麼,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把鎖撬開,於是他又把鎖鎖上了。他是從草墊下摸出鑰匙開門進屋的。他爸的一扔把鑰匙給扔丟了,然後他從窗戶跳下去,幫他媽,用那個鋼鉤把門給撬開的。他走的時候突然想到,鑰匙還沒找到,既然家裏的鑰匙都像貓認得家一樣,鑰匙也應該認得草墊,一定在草墊下麵。果然,他爸一扔,也不知道是怎麼了,那鑰匙真的就到草墊下麵去了。實際上,他最後一次偷還是偷他爸的。他爸是有個保險箱。我用過保險箱,我知道保險箱實際蠻難開的。保險箱至少有兩套鎖,一個是尋常的鎖,有一套是密碼的。而且我要是把八十七萬五千放家裏,我肯定還不能睡。他爸卻是睡著了。他就是趁他爸睡著的時候輕而易舉地把錢拿走了。以後據埃美告訴我們,他覺得也沒啥意思,都說巴黎好,都說家好,有什麼好的?我回小說裏去得了。他跳回小說,又繼續他的俠盜生涯了。????這個就是埃美的《大盜悔改記》,這是他的名篇,有點像一個童話。故事就是教人做好事,講好事、壞事、善惡、良心之類的。但是這些不去說它,這是一個清晰的故事,很好讀。他類似的故事非常多,可以在網絡上找到相似的。

他的《穿牆記》和《大盜悔改記》從風格上應該比較近。埃美不是一個要正兒八經說一點什麼事情的人。埃美這樣的作家可能在全世界哪個國家都會有。我覺得當然王朔和埃美不太像,但王朔有一點跟他挺像.就是也不太正經,很少一本正經地去說故事,都是嬉笑怒罵、嬉皮笑臉。用我們這個年齡的話來說就是沒點正經的。

《穿牆記》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巴黎的小職員。法國作家特別願意寫政府。我想他們的政府在他們的生活中一定很重要。哪怕在巴爾紮克的小說裏麵,在雨果的小說裏麵,我們都能看到什麼政府公務員啊,政府的什麼職員啊這種身份。回憶一下在中國的小說裏麵,現代、當代、眼前都不多。當然了,現在電視劇老寫反貪啊,反汙的題材,但在講凡人小事或者這種個人化的故事的時候,我們很少把公務員這個階層放到小說裏來。這是有點道理的。我們知道,我們的公務員先生——你們的父母當中—定有做公務員的——是相對比較本分,比較勤勉,比較守法,也比較有惰性的。我一方麵說他們比較勤勉,一方麵又說他們有惰性——可能他們的生活比較乏味,很難講故事。不知道法國作家為什麼總拿公務員開涮。

《穿牆記》的主人公也是個公務員。他四十三歲的時候,年齡很大了,突然發現自己有一種才能——可以穿牆。他是怎麼發現的呢?叫我我也想象不出來,你說因為吃了一個什麼藥啊,或者是睡了—覺啊,在夢中啊……他都不是。他是說有一天,他進一個樓,突然這幢樓停電了。他兩眼一抹黑,什麼也摸不到。他用手摸索地走。突然又來電了。在來電的情況下,他發現他已經走過很多房間,跑到這幢樓的很深的一個地方去了,而且又上了樓梯什麼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去的,沒覺得穿過什麼門呀。這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走到別人家裏去了。摸著黑,完全沒有燈,現在你們也知道,這種大廈要是真的沒有燈的話是很恐怖的。他覺得自己出毛病了,他去看醫生。埃美真是敢寫。他看完以後,醫生給他診斷出一個病名來。我給你們寫上。你們千萬祈禱得這個病,得這個病你們就發了。“甲狀腺絞窄壁螺旋硬化症”,到醫生那去問問,怎麼才能設法得這個病,得這個病是真發了。所以我說埃美真敢寫,要是人人都能得這病,不是人人都能奇門遁甲了嗎?大夫還給了他幾片藥。但是他吃了一片以後就覺得這事也沒什麼大妨礙,能從牆出去也不是啥壞事,他說算了,認了。

第一回合真是挺精彩。他知道自己有這能力以後,他把這事給忘了。他還是每天上班下班,老老實實做他的小公務員。這時候又有個辦公室副主任——我估計埃美是不是在辦公室呆過,盯上辦公室副主任了。這裏又是一個辦公室副主任,是新調來的。調來以後,他就必須讓著副主任。因為工作有次序的嘛,他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工作方式,突然副主任就對他說我給你另外安排一辦公室。指著一個放雜物的,像掃把什麼的小房間對他說,你就用那個房間。副主任自己坐這個房間。咱們的男主人公心情特別鬱悶:我幹得好好的,我都幹二十年了,突然這麼欺負我。心裏特別難受。想想,他說得了,我跟他開開玩笑吧。在副主任坐在桌邊處理公務的時候,這哥們突然從牆上伸出一個腦袋來,衝他說:“嘎路!嘎路!”一開始,副主任沒想到這會說話,往門那邊看,沒人,他就想可能是幻聽,這種事人人都經曆過嘛。完了他轉回頭,一看見牆上的腦袋,他一下子嚇壞了。說完他就把頭縮回去了。辦公室副主任一邊害怕一邊想,不會呀,這是不可能的事啊。拉開門,跑去儲物間,看見我們的男主人公在那坐著,就問他,你剛才在幹嗎?沒什麼結果又回去了。一天裏,來來回回折騰了二十三次。他就跟他打個招呼而已,而且是“嘎路!嘎路!”

當時他自己也沒有多想,但後來他覺得我有這本事,我該用還得用用。他開始用這個方法作案了。他可以去任何地方拿東西。他偷了不少東西,作了不少大案,而且不論到哪作案,他都是不躲人的。看到有人抓他,還跟人說“嘎路!嘎路!”人家一追,他往牆上一撞,人就消失了。基本就是這麼個情形,反反複複的。他這個人吧,小職員,心裏麵也挺猥瑣,還覺得不上班也沒什麼意思,該上班還上班,該作案就作案。也不是為了錢,這時候錢也不算什麼了。銀行都是他家了,這是沒所謂的事。案子作多了,他覺得沒人欣賞。

這個我突然想起我小時候看的一本《間諜回憶錄》,前言部分寫得聳人聽聞啊。西賽羅好像是某次世界大戰最大的間諜,裏麵就寫“西賽羅是誰?那個把協約國的秘密以幾百萬美元的代價賣給同盟國的那個曆史上最偉大的間諜又是誰?我懷著重新淪為小人的心情講述我的一生”。他的回憶錄開始就這麼寫,很輝煌的。杜蒂耶爾告訴同事說“嘎路!嘎路!”就是我呀。他的同事就說,那行,我們就管你叫“嘎路!嘎路!”吧。都嘲笑他,沒人認為他會是那個讓內政部長下台、讓央行行長下台的那個超級大盜。他知道同事們是在嘲弄他,因為沒人瞧得起他。他是個說是很謙卑,但又很希望別人刮目相看的那種人,尤其是希望朝夕相處的同事能夠對他另眼相看。後來他做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這點。

以後他作案索性讓別人抓住。抓住第一天,他就把監獄長的一塊金表偷來了。他自己在牆上釘了個釘,把金表掛在那釘上。獄卒們看到了問他,你哪來的表?他說什麼哪來的,原來就掛這的。獄卒們為了拍監獄長馬屁,馬上告訴監獄長他的金表丟了,我們給你拿回來了。但第二天他又給偷回來了。除非這個監獄長整夜不離手,或者整夜不睡覺,看著。但他看不住啊。然後他偷監獄長的書看。又給監獄長寫信,告訴他什麼我看完了,我什麼時候拿另外一本。另外告訴他我什麼時候越獄。他越獄不說啊,他還去監獄長的床上睡覺。早上他一按鈴,監獄長的女傭過來問他,先生有什麼事嗎?他還說,早餐呢?他在監獄長的床上叫監獄長的女傭準備早餐。在餐館吃飯,他說哎呀,我錢包忘帶了。給那個監獄長打電話,說麻煩幫個忙,來幫我結賬。他就這樣把那個監獄長給氣壞了。他的同事們終於相信了。法國的法律好像跟咱們的法律也不是太一樣,我不知道法國有沒有死刑,估計沒死刑,怪不得他這麼囂張。畢竟誰也不能二十四小時看著他,看著他也沒什麼用,一眨眼就跑掉了。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像前兩年大衛·科波菲爾穿長城了。他就想牆薄了沒啥意思,穿薄牆也不刺激。後來這家夥老想著埃及金字塔,說金字塔裏究竟有多少秘密呢?有多少人死亡呢?這些都可以做一下嘛。這麼想的時候,他心裏已經很煩了,可沒意思了,都不知道做啥好了。實際上他真的,最該做的一直都沒做。你看前麵他做的,錢啊,鬥氣啊,懲罰壞人啊……前麵他都做這樣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他給忽略了,就是愛情啊。他突然發現原來我怎麼沒想到這個事情呢?

那天他在街上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金發女郎,特別美。他過去跟她說話。金發女郎說,哎呀,你不要跟我說話,我老公肯定在後麵盯著啊。我老公嫉妒成性,他絕對不能容忍我和任何男人說話。他說沒關係,今天晚上說好了,我到你房裏去。她說這個不可能的,我的房間我老公每天要關八道門,每一道門鎖三道鎖,任何人也進不去。他說咱倆今天晚上肯定能午夜約會。他開始用他的這個本事尋花問柳了,開始羅曼蒂克了。

講到這個的時候,我覺得這個故事也沒什麼意思了,一個人都有這個本事……他這麼講的時候我就突然想到我小時候看的—個古典名著叫《說唐》。程咬金、秦瓊、李元霸……這些人物都是在《說唐》這本書裏的。《說唐》是一本不太厚,但妙不可言的書。它塑造人物的方法就很有意思。比如說李元霸力量大,武藝高強,它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他,因為想說他是天下第一條好漢。這個我們知道啊,現在看看拳擊也罷啊,散打王也罷啊,江山輪流坐,沒有一個人把江山坐得多久的。拳王阿裏現在也不過是一塊抖來抖去的活動的肉而已,再也不是英雄了,我想任何一個小拳手隨便都可以打倒拳王阿裏。描寫李元霸,說這個尉遲恭,因為尉遲恭是秦瓊一夥的人,他們在戰爭當中相遇了,尉遲恭不認識李元霸,李元霸認識尉遲恭身上的袖標,所以李元霸就逗他玩。尉遲恭是張飛那種巨漢,使一個丈八的槊。描繪這個兵器的杆有鴨蛋那麼粗,一個渾鐵。我粗略算一下,大概有三百來斤重吧。一丈八就是有六米長的這樣的一個兵器。李元霸一開始還逗他。李元霸用兩個大錘一夾把他夾住了,他那個錘今天看也沒什麼特別,但蠻重的,好像—個是八百斤吧,兩個就是一千六百斤。兩把大錘把那個槊給夾住了。尉遲恭,身高一丈二的大漢,一丈二是幾米?四米吧。他被夾住以後,晃著頭也拔不出來。李元霸調戲他,把這錘輕輕一撒開。他拔槊的力氣用得過猛了,一下子退出幾十米遠,摔到地上了。由於力氣太大了,他一下子順手就把兵器給扔掉了,甩出去了,掉哪也不知道,爬起來以後到處找他的兵器找不著。李元霸看見嘛,順手給他撿過來。撿過來以後,他發現曲裏拐彎的,你想這麼粗的一個銅鐵啊,都已經是彎的了。他說,完了,這個我怎麼用啊?大敵當前,這個仗我要怎麼打呢?李元霸說,拿來,拿來。李元霸順手拿那來給擼了一下,擼直了不說,還擼長了二寸。我們的老祖宗講故事講得也是精彩。就這麼一個人,你說他哪有天敵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