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講聚斯金德:《香水》(1 / 3)

聚斯金德年齡應該跟我差不多,他有一本書叫《香水》。

這是一本暢銷書。在我自己寫作狀態還比較好的時候,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本《香水》在德國、在歐洲,以至於在我們中國都風靡一時,算是本影響非常大的書。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和聚斯金德的《香水》在差不多的時間翻譯到中國來,很奇怪,村上春樹在中國的青年讀者當中就紮下根了,而《香水》基本上是被淡忘了。

我的大學同學中有一個老大哥,一九八二年畢業後他下海了。過去“符離集香雞”比較出名,他一開始做“符離集香雞”在沈陽的代理,後來他覺得這件事並不複雜,何必要做人家的代理?他比較有經濟頭腦,在我們同學中,他是最早一個下海的。當時一個大學畢業生,又是學生會主席,他這種情形應該當官,不應該下海。當時我們沈陽市最高的樓在重工街路口,是沈陽機械廠蓋的一棟現在看非常醜陋的十七層大樓。這在二十年以前,在沈陽這個城市,這大概是第一高樓。我那個同學就在這棟樓的一樓做起了自己的雞的品牌,迅速地發起來了。最多的時候,他一個早上能賣出兩千多隻香雞。每天大家在飯店門口排成長隊買雞。他的香雞一下子成為沈陽市的名牌產品,他也一下子成為大老板。

但是與房東的合約期滿之後,房東突然把房租漲了將近百分之二百,也就是說房東眼熱他的利潤。我的同學怎麼算都不行,如果交這麼高的房租,他的利潤全都要給房東了。最後他忍痛割愛,不租那地方了。但當時他非常猶豫,他跟我說:“大馬,我真舍不得這地方。人一做生意就有點迷信,這地方肯定是寶地,我一來就發,能把生意做這麼大。你注意了嗎?這地方有香味。”他說了我才注意到,就是因為他做香雞,那種香味方圓一兩公裏都能隱隱約約聞到。這是閑話,但它跟《香水》這本小說有關。

《香水》是一本暢銷書,尤其是古典意義上的暢銷書,因為它就是講一個傳奇故事。這本書的扉頁上有一副題:一個凶手的故事。這本書的主人公是一個殺人犯,是一個少女殺手,他一共殺了二十五個少女,而且殺人的方式特別奇特。如果說這小說真有什麼特別,那它真正跟古往今來所有的小說都不同的一點是:它是一個調動嗅覺來寫作和閱讀的故事。如果你鼻子不好使,看這個小說肯定很沮喪。

《香水》雖然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版的,但是故事的曆史要推到兩個世紀以前。之所以這麼推有它特殊的原因,因為即使你有一隻異常靈敏的鼻子,也沒法在今天杜撰這個故事。我想聚斯金德把故事放在十八世紀也是迫不得已,因為這是臭味年代裏邊發生的一個傳奇。

時間過得挺快,在今天的生活當中,大家不會經常覺得這個世界如何臭氣熏天如何汙穢不堪。但退回去二十年,我們的城市經常臭氣熏天。當然現在也不是完全沒有。十八世紀的巴黎就是臭氣熏天,除了人類的生活垃圾以外,還有從社區中間空地上的亂墳崗傳出來的屍臭。那個時候巴黎規模很大,是歐洲的中心,歐洲是世界的中心,巴黎大概跟現在很多新興城市一樣。

主人公格雷諾耶就是出生在臭氣熏天的巴黎,而且他媽媽就是一個從事臭氣熏天的職業的人。他媽媽當時二十五歲,是個賣魚的,她要刮鱗,要把魚的肚腸拿出來。當時他媽媽正在剖魚,突然肚子疼得不行,於是蹲到爛魚堆裏就把格雷諾耶生出來了。然後他媽媽用剖魚的剪刀把臍帶剪斷,把他放到臭魚腸子堆裏邊。格雷諾耶就這麼來到這個世界上。

小說對他媽媽的描述是這樣的:

格雷諾耶的母親還是個青年婦女,二十五歲,還相當漂亮。嘴裏牙齒差不多都在,頭上還有些頭發,除了痛風、梅毒和輕度肺結核外,沒有患什麼嚴重的疾病。她希望能夠長壽,或許再活上五年或十年,或許甚至能夠結一次婚,做個手工業者的受人尊敬的填房。

她這是第五次生小孩子,每次都是在宰魚台上生的。生下格雷諾耶之後,她被舉報犯了殺嬰罪。證據確鑿,因為她把剛出生的嬰兒就放在魚腸堆裏。然後她因為故意殺嬰罪被處死了。

格雷諾耶被修道院收養了。在我看來,當時巴黎的修道院好像帶一點政府職能似的。它馬上把孩子保留,然後幫他找乳母,由修道院出一點錢給乳母用來撫養孩子。有的女人生了小孩,趁自己有奶水,可以收養三五個小孩,多一個嬰兒就多一份補貼。之後她未必就真的給孩子吃奶,她可能給孩子吃菜葉子、吃麵糊糊,什麼都有。當時政府的育嬰堂和修道院的育嬰堂,死亡率據說是百分之八九十。

第一個收養格雷諾耶的乳母不久就把他退回修道院。她說格雷諾耶太能吃,修道院給的那點錢根本不夠,而且這孩子沒有氣味。乳母每天跟孩子打交道,她熟悉他們身上的氣味,而格雷諾耶身上什麼氣味都沒有。當時修道院的神父無可奈何地把格雷諾耶接回來了。回來之後他看這個小家夥,覺得非常奇怪,他說這小東西怎麼不是用眼睛看我?我覺得他在用鼻子看我。格雷諾耶最初給神父的印象就是他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看人。然後神父就覺得特別奇怪,他想:我怎麼會這麼注意他的鼻子呢?我聽說人的臉上唯一不停在長的就是鼻子。也就是說,哪怕日後會是個大鼻子的人,在嬰兒的時候鼻子都應該是很小的,不會太引人注意。但是格雷諾耶的鼻子就引得神父格外注意。

神父沒辦法當乳母,所以神父隻好又給格雷諾耶找來一個乳母。這次找的乳母沒有嗅覺,聞不出氣味,她的感官是麻木的,所以前一個乳母遇到的困境——覺得這孩子沒氣味——對她來說不是問題。這個乳母叫加拉爾夫人,書上這麼寫她:

她每天隻給小孩安排三餐,絕不多給一小口飯吃。她給幼嬰每天換三次尿布,直到他們滿一周歲(也就是說,你一天撒一次尿也給你換三次尿布,撒三十次尿也給你換三次尿布,做事特別機械)。滿一周歲後哪個還尿褲子?他並不挨罵,而是挨一記耳光,被罰少吃一頓飯。夥食費的一半她用於寄養的小孩,另一半歸她自己,分毫不差。在東西便宜的時候,她不提高自己的收入,在困難時期,她也從不多掏一個蘇,即使關係到生死存亡,一個子兒也不加。

加拉爾夫人和這個奇特的男孩格雷諾耶真是相得益彰。後來我們知道,格雷諾耶對這個世界一無所求,隻要活著就行。而加拉爾夫人能給他的就是他要的。在乳母的家裏,格雷諾耶慢慢長大了。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歡他,因為他沒有最關鍵的氣味——人味,他任何氣味都沒有。假如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身邊,你能看到他、感知他,甚至能觸摸他,卻發現他跟石頭一樣沒有氣味,你也會不喜歡他。當時有的孩子甚至想搞死他,但是他沒那麼容易死。後來我們知道,格雷諾耶的生命力之頑強是非常可怕的。

他說話特別晚,比一般孩子晚很多。而且他說話沒有動詞,隻說名詞,他說的名詞都是一些有氣味的名詞。格雷諾耶有沒有眼睛一點都不重要,因為他有一隻特別敏感的鼻子,他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全靠鼻子。他能把所有事物的氣味全部分開,讓它們彼此一點都不形成混淆,他從來都不會搞錯什麼。比如他聞到木頭的氣味,他就說“木頭”,而跑這個動作沒有氣味,所以他就不說“跑”。當時格雷諾耶不願意說話,他覺得詞彙太貧乏了,而氣味太豐富,用詞彙完全不能表達他通過鼻子對這個世界的感知。我們現在能說出的鼻子感知的氣味實在是太少了,我們隻能說香的、臭的,可能說某種氣味刺鼻,比如聞到煤氣或者硫磺,我們用鼻子感知的事物太少了。但是格雷諾耶不一樣。

格雷諾耶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他不怕黑。雖然聚斯金德沒這麼告訴我們,但我想對格雷諾耶來說,眼睛、耳朵都沒有太大的作用,五官裏麵對他最有意義的是鼻子。那麼,他不怕黑也就很好理解,因為他憑鼻子就能知道有沒有危險。人們對黑暗的畏懼經常是因為視線不清,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危險接近,但是格雷諾耶的鼻子可以告訴他一切。所以小的時候,人們都要他到黑的地方去取東西,他們覺得這是在戲弄格雷諾耶,實際上他毫無感覺。格雷諾耶可以預言很多事情,比如一個熟人要來了,他能在幾分鍾前就知道,因為他的鼻子能力太強了,所以他知道什麼東西要馬上臨近了。這些能力在日後的故事裏邊特別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