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講一個英國作家——衣修伍德。衣修伍德在文學曆史上不是一個赫赫有名的人,但是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在英國乃至在歐洲,包括在美國、澳大利亞等英語國家,他都是一個非常著名的小說家。其中有一個原因,衣修伍德的一部小說變成了非常著名的電影。
我們今天就講《薩莉·鮑爾斯》這個小說。在短短的兩年裏,就出現了兩個電影版本,因為故事實在是精彩。之所以用這個“莉”,實際上是想告訴中國讀者這是個女人的名字。如果你單純從故事看,真無從判斷她的年齡。作者也總是這樣講。在故事差不多結束的時候,他和薩莉·鮑爾斯有一段對話,從對話裏透露出一點端倪:“我”問薩莉你多大了。薩莉說十九歲。這個人,就是“我”,衣修伍德,非常喜歡薩莉,整個故事裏麵我們都可以看到他非常喜歡他的女主人公。衣修伍德當時的話是說,我以為你至少有二十五歲了。也就是說,他寫了個十九歲的女孩,但無論誰看,都覺得女孩不像十九歲。
從始至終,這個女孩是唯一的主角。如果有第二主角的話,那就是“我”,但“我”從始至終都是薩莉的配角。也就是說所有的故事都在“我”的視線之內,由始至終都是“我”在聽薩莉說話。
衣修伍德是個真正的小說高手。他的對白非常精彩。托爾斯泰曾經為一件事很憤怒,他說莎士比亞的馬車夫和國王用一個腔調說話。你要讀莎士比亞,你會知道,莎士比亞的所有人物都用一種腔調說話,辭藻都非常華麗,非常有韻律感,而且每個人說話都像唱著說一樣。因為在莎士比亞那個時代,句子主要還是詩句。那麼真的就像托爾斯泰作為文學曆史上一個偉大作家對另一個偉大作家莎士比亞的責難那樣,你不能忍受的是無論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哪個人物,說話都和莎士比亞一樣,充滿哲理、詩意、韻律感,並且長篇大論。這也可能是那個時代戲劇本身的需要。但事實上也並不是。就像王朔的小說裏麵的人物說話大部分都是王朔的腔調。因為王朔在和人言辭交鋒的時候總是會帶一點自謙,帶一點自貶,但事實上又帶一點嘲弄,帶一點居高臨下,王朔的人物每每在說話的時候,無論是在小說還是影視作品裏麵,往往也是居高臨下,又帶著很強的自謙自卑。事實上,那些寫了許多栩栩如生人物的作家往往逃不掉一個陷阱,就是總是讓他的人物以他的方式去說話。衣修伍德也不例外。小說裏,他寫了一個十九歲的女孩,這個女孩說的話,就和小說裏的“我”——衣修伍德本人一樣。《薩莉·鮑爾斯》裏麵所有的對話,都很睿智、機巧,而且經常是一語中的,非常精彩。
我在備這課的時候,還在想另外一個話題——為什麼我們的文學裏麵很少有這樣的作品?我在另一門課——“新時期作家”上講過那些比我年長的、比我年輕的、和我差不多的那麼一大批作家。想到他們的情形,我突然意識到,在這麼多好作家當中,怎麼就沒有一個能像衣修伍德這樣,寫出這麼精彩的作品?薩莉·鮑爾斯這個名字在歐洲廣為人知,因為電影太有名了,同時也因為《薩莉·鮑爾斯》這部小說太精彩了。
這是個關於女人的故事。寫女人不是特別難,也不是特別容易,寫好尤其不容易。尤其我剛才說我們的文學,就我所身臨其中的二十年裏,真的幾乎就沒有一個女人成功到讓我們每個中國人都知道。
這個真的不是一個大人物,隻是一個小女孩,一個大家閨秀,一個英國女孩。家裏有錢,可是她不喜歡做大家閨秀。她在希特勒上台前,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從英國蕩到了柏林。也和我們在其他小說、其他電影裏麵看到的那些女孩子一樣,她做著明星夢,她希望能在那裏獲得機會,因為柏林是當時世界上另外一個電影中心,好萊塢之外的另一個重要的電影發祥地。有句話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好像是張賢亮的一個小說的題目。前些年我們特別流行過的《血染的風采》裏麵也有這樣的歌詞,什麼“軍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想男作家一生逃不開寫女人的宿命。我自己也寫過,我寫過一部純粹寫女人的故事叫《低聲呻吟》,我當時並不知道。我看《薩莉·鮑爾斯》非常早,是在一九八○年,我寫這個小說大概在一九八八年左右,我根本不知道它和這部小說會有淵源。可是幾天以前我在備課的時候,我重讀《薩莉·鮑爾斯》之後,我突然發現我那個故事裏的那個人物牛牛——一個屬牛的女孩,很多地方都和薩莉·鮑爾斯非常相近。也就是說我在一九八○年讀薩莉·鮑爾斯的時候留下的印象非常深,給我打烙得非常深的一個角色沉在我的心裏,直到我寫小說的時候,一個契機讓一直留在我心裏的印記開始發酵。包括在講述故事的方法上,都和《薩莉·鮑爾斯》非常近。那個女孩從異地到拉薩。因為當時我沒有太大精力去找一下,我也沒有想起來要去找。回過頭來,我不能否認的是,如果有人說我抄襲,可能逃脫不了幹係,因為有些事情的處理方法確實很相似。實際上類似的故事很多人都在寫。
故事的格局是:基本上一開始男主人公完全居於邊緣,不真的在這個故事的中心。他和女主人公僅僅是旁觀、側視的關係。尤其是初識的時候。類似的格局還有非常著名的小說《蘇菲的選擇》,它也是寫戰爭帶來的創傷,寫一個波蘭女孩蘇菲在德國也不知道還是在英國,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但是主視角、主人公是另外一個男人。事實上,真正的男主人公是主視角,就像《薩莉·鮑爾斯》真正的男主人公是“我”,是衣修伍德。在我的《低聲呻吟》這部小說裏麵,“我”完全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我”不過是一雙眼睛而已,讀者借“我”這雙眼睛去認識牛牛。《薩莉·鮑爾斯》這部小說就是讀者借衣修伍德這雙眼睛去認識薩莉·鮑爾斯。
這個女人無疑會是有男人的,但男人不是“我”,不是主視角,不是主敘述人。
薩莉·鮑爾斯出場的時候,“我”和“我”的一個朋友弗裏茲,一個很豪爽很富有的,身寬體胖的朋友在一起。他一出來就非常熱情地同“我”談起那個女孩。說到她的時候他眉飛色舞,他說她每次來他都迷上她。正說這個的時候,薩莉·鮑爾斯來了。來了以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跟大家彼此介紹一下。她來了以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問可不可以借你的電話用一下?讀者和“我”作為旁觀者,第一次見到薩莉·鮑爾斯,她做的事就是借電話。借了電話她就打,說親愛的寶貝,晚上做什麼?我晚上……就是這種電話。她掛上電話對“我”的朋友說,事實上她當然也是對“我”說,因為“我”是在場的兩個聽眾之一。她說,這個人不錯,昨天晚上我在酒吧裏認識的,昨天晚上我們倆就上床了,就搞在一起。今天晚上他又約我了,一會我們四點鍾還要見麵。這是薩莉·鮑爾斯的第一個回合。
聊天就聊天嘛,也沒有關係,說一點不相幹的。薩莉·鮑爾斯第二個回合就是看表,說哎呀,行了,我不跟你們多說了,約會時間到了。然後她摸摸自己的手袋,把自己的手袋打開,說親愛的,我身上沒有帶零錢,借我十馬克。“我”的朋友就把十馬克借給她了。她就走了。
第三個回合,我甚至可以這麼說,薩莉·鮑爾斯這個女孩從一開始,雖然是在對“我”的朋友說話,可是一開始她所有的事情就是做給“我”看的,一直對“我”感興趣。要不然這個故事是講不下去的,因為“我”和她之間如果沒有後續的部分,就沒有機會把故事講下去。“我”在整個大的回合裏麵是無足輕重的。可是臨走的時候,也就是在第三個小的回合裏麵,她突然對“我”說話了,她說,什麼時候我過來喝杯茶行嗎?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我打電話給你。“我”把電話號碼寫在她的紙上,然後把她送出去。
你看,在前麵的回合裏麵,她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我”對她而言就像不存在一樣。但是她在走之前問他一起喝杯茶好不好,當然“我”不會太在意。這個女人是個愛錢的女人,在兩個回合裏麵“我”已經看到了,她是個張口就要問男人要錢的女人。她說你借我十個馬克,她會還嗎?這是第一。第二,“我”知道她是一個隨時和人上床的女人。“我”根本不認識她,“我”和“我”的朋友都沒有問她你做了什麼,她告訴我們打電話給她的家夥就是昨天晚上跟她上床的那個。第三個回合告訴“我”,她是隨時會利用她身邊每一個男人的女人。因為“我”和她毫無關係,她卻突然地問“我”要電話。“我”以為她說的話隻是出於客套。我們今天也會,比如到朋友那去坐坐,臨走的時候,對方問我要一張名片,我說我沒有名片。對方就說那麼留個電話吧,我說好啊。事實上生活中這樣泛泛的交往,我們誰都不會留心。他也不會給我打,我也不會給他打。偏偏薩莉·鮑爾斯不是說說而已。她很快就給“我”打了個電話,然後邀“我”去她那裏喝茶。然後“我”就去了。
你看這種情形多有趣!這是一個女孩,現在你們知道她是十九歲了,可是“我”去她家喝茶的時候,她給“我”的第一個指令是請把窗簾拉上。你看一個男人到女孩那裏去喝茶,女孩要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窗簾拉上。從故事裏麵我看得出,“我”和薩莉·鮑爾斯沒有過任何性事,沒有很親密的肉體關係。但是薩莉·鮑爾斯一直就以這麼一種方式待“我”。
他倆回訪的時候,她到“我”的房裏來,她第一件事就是說,我累死了,我躺一下好不好?她是個特別坦率的女孩。比如她說,她有一個癖好是吃草原牡蠣。你們誰知道草原牡蠣是什麼東西?我以為你們能知道,因為聽起來挺時尚的。實際是喝生雞蛋,拿個生雞蛋往杯子裏一打,然後看你自己的喜歡加一點什麼不加一點什麼。我聽說雞尾酒有很多名堂,看電視有時候會知道,雞尾酒有一些固定的名堂,我以為這個草原牡蠣是不是也會有一些固定的名堂。這個女孩問他,你想不想喝?“我”說不想喝。她把生雞蛋打到杯子裏,好像放一些東西吧,是糖啊,或者是鹽巴啊,還是葡萄酒啊。每逢她心情沮喪或者情緒波動的時候,她總是要調一杯草原牡蠣。
薩莉一點都不避諱,她說,這是唯一喝得起的東西。實際她非常潦倒。她是個大家閨秀,但她根本不是帶著錢出來的。她是從家裏出來,借了一點錢到柏林立腳。然後她在酒吧裏麵唱歌。好多女孩子都能唱一點歌。我自己唱不好,有時候會覺得會唱歌的女孩子是很有稟賦的。因為偶爾去歌廳,你總是覺得女孩子們唱得好,經常還是覺得半數以上男人唱歌還是很難聽。而我就在這半數當中。她可能唱歌唱得還可以。模樣長得也還可以,她是那種瘦瘦的,以現在的眼光看也應該是個美女。後來據“我”的房東太太對她的評價,說她和“我”特別合適,是天生一對。房東太太知道她身邊有很多男人,非常氣憤,但還是衷心希望“我”和她能好起來。這個時候衣修伍德——“我”算一下大概是三十歲多一點。
在朋友那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發現這個英國女孩不停地說德語。她的習慣就是這樣,經常要努力地去說德語。在我們這個年齡的人總是覺得說中文裏夾點洋文,是很賣弄的。但是我自己在國外走的時候突然發現,幾乎所有的在國外的中國人說話,都夾一點洋文在裏麵,所在國的語言,德語啊,英語啊,法語,等等。後來我和他們討論,我問他們跟我說話不能都說中文嗎?他們就說平時沒有那麼多說中文的機會,現在一下子腦子裏會想不起那些單詞來。我始終覺得這很可疑。但我自己不懂英語,不能說每個人都在裝風雅。實際上,薩莉·鮑爾斯的這種情形在今天看來是十分可貴的。一個英國的女孩到柏林來不停地在說德語,她努力地讓自己用德語進行表達。她這個語言肯定是很怪的。衣修伍德跟我一樣也不喜歡。雖然衣修伍德也是從英國到柏林,他是個英國作家,但是肯定的,也不喜歡。我們作家都有母語崇拜。我之所以學不來其他的語言,我給自己的解釋——當然是這裏麵有我自尊心方麵的緣故——我就是漢語崇拜。
薩莉·鮑爾斯在“我”去她那喝茶的那次對“我”講,你知道嗎,要是一個女生不想讀書了,她有什麼辦法退學嗎?你幫忙想個辦法,你要不想讀書了,你有什麼辦法可以退學?薩莉·鮑爾斯說她跟學校說她要生孩子了。學校說是不是真的啊?怎麼感覺不到你要生孩子了?校方很認真,說你們把她拉到醫院去檢查一下。那時候我想《人權公約》《人權法》什麼的可能也不那麼完善,居然就可以把一個學生拉到醫院去強行檢查她是不是要生孩子了,因為沒人看得出來她要生了。衣修伍德描述她的時候,說她很瘦很薄。我們知道太薄了生不了孩子。生孩子得先把孩子養在肚子裏,太薄了不像。學校經過院方的檢查確認她沒有孩子,但學校這時候發現,根本不能再留她了,這女孩子什麼都敢說啊。你們別忘了,英國是一個天主教為國教的國家,這個國家曾經在兩性關係上非常保守,原來的天主教徒是不能離婚,不能做人工流產的。這個都是違背上帝的旨意的。所以當時一個英國的大家閨秀居然對學校說自己要生孩子了,就這個事實足以讓校方終止她的學習生涯。她用這個方法把自己趕出了學校。
你看她說話多精彩啊。實際這是衣修伍德在說話,就像莎士比亞的馬車夫說話也是莎士比亞在說話。比如她說,我爸爸是個勢利鬼,他還假裝他不是。我想十九歲的薩莉·鮑爾斯一定沒有這麼精彩。
她說草原牡蠣是她唯一吃得起的東西。她說得一點也不假。“我”看得出薩莉·鮑爾斯已經陷入困境。我們現在知道,雞蛋在發達國家是所有食品裏麵最便宜的,它比任何蔬菜都便宜。雞蛋在我們年輕的時候,貧苦年代裏是非常寶貝、非常美味的東西。但是在英國,在最早的發達國家英國,雞蛋是最便宜的東西。“我”是有一點惻隱之心,告訴她,不管什麼時候你過不下去了,希望能及時告訴“我”。 衣修伍德想當騎士啊,但衣修伍德從來沒有對薩莉·鮑爾斯示愛。
第二個回合就不太一樣了。因為有來有往嘛,第一回合她邀“我”到她那去,第二回合自然就是“我”邀請她到“我”這來。她到了以後,“我”就跟她談到一個話題,說她住的房子實在太差了。當然一方麵是她沒有德國生活的經驗,還有就是一個女孩子大概沒有太多的麵對世界的能力,所以當時“我”就有一點心疼她。“我”對她說你的房子太差了,就不能找個好一點的房子嗎?但是她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我”去那兒的時候看到了那個邋遢的女房東,人也很不可愛,給“我”印象很不好,因為你們不要忘了,這個“我”——衣修伍德是個非常專業的作家,毫不含糊,憑他的直覺就可以知道房東太太是個很討厭的人。薩莉·鮑爾斯的回答卻是之所以不找一個好一點的房子,是可憐那個房東,她是一個二房東,我發現她經常沒有錢去交給大房東。現在我是她唯一的房客,如果我也走了,她的房子就空下來了,她就要陷入痛苦之中。薩莉·鮑爾斯這麼說,“我”覺得真是太奇怪了。自己都是一個吃不上飯,混不下去的人。因為她是一個在酒吧裏輪換著唱歌的歌手,收入很低。薩莉·鮑爾斯是個完全不能保障自己生計的女生,但是她居然要保障一個邋遢的討厭的女房東有生意做。
不久之後,薩莉·鮑爾斯發現這個女房東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她才終於從房東那裏搬了出來。這是後話。衣修伍德就憑他的直覺覺得這個房東一點都不可愛。在這個回合裏,他們倆有了一些拉近距離的接觸。當時薩莉·鮑爾斯一進門馬上就躺到沙發上去了。她說,昨天晚上我搞到一個新的情人,這個人真精彩啊。我們搞了一宿,整夜都沒睡。我這麼講話是不是讓你震驚啊,親愛的克裏斯多夫?“我”說那不是我的事。薩莉·鮑爾斯說你不要擺英國派頭啊!“我”就說,好吧好吧,如果你想知道我聽了很厭煩。她馬上就生氣了,氣得比“我”預料得還厲害,調都變了,冷冷地說,我以為你會理解呢。但我忘了,你是個男人。“我”說我很抱歉,我是個男人。這個我也沒有辦法。當然了,請別生我的氣,我那麼講話,隻不過是因為神經緊張。如果你告訴我你和柏林每一個男人睡覺,我仍然不能夠相信你就是茶花女。也就是說你哪天跟每個男人睡覺,然後馬上跑過來告訴我,我還是不以為你就是個妓女,因為實實在在的你知道你並不是。薩莉·鮑爾斯說,不是,我想我不是。那麼我到底是什麼人呢,親愛的克裏斯多夫?“我”說你是鮑斯先生和太太的女兒。薩莉·鮑爾斯說,是的,我想你說的對,但你認為我應該完全放棄我的情人嗎?“我”說我當然不這麼認為,隻要你覺得有趣,確實感到樂趣就行。薩莉停了一會,莊重地說,當然,我決不會讓戀愛妨礙我的工作,工作第一。但是我相信一個沒搞過戀愛的女人不可能成為偉大的演員。你在笑什麼,克裏斯多夫?“我”說我沒笑啊。她說,你總是在笑我,認為我是最糟糕的白癡嗎?“我”說不,薩莉,我認為你根本不是白癡。但我確實是在笑,令我喜歡的人,往往令我笑他們,我不知道是為什麼。她問,這就說明你喜歡我,親愛的克裏斯多夫?“我”說是的,我當然喜歡你,薩莉。她說,但是你沒有愛上我,是不是?“我”說沒有,我沒有愛上你。薩莉說我真高興,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希望你喜歡我。而且我也高興你沒有愛上我,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可能愛上你,所以如果你愛上我,那就會大煞風景了。
你看他們倆的對話,寫得多漂亮。所以我說能有這麼精彩對話的女生,無論如何她真的不像十九歲。她的話句句都到位。衣修伍德在塑造完薩莉這個角色之後,突然想到要和薩莉玩這個小小的遊戲,他問薩莉,你多大了?她說我十九歲。他說我以為你至少有二十五歲呢。說老實話,我就從來沒見過一個,不要說二十五歲,哪怕是四十五歲、五十五歲說話有薩莉這麼精彩的一個女人。因為薩莉全部的對白是由她說的,可是是衣修伍德為她設計的。
前麵的小插曲,我說到的,薩莉的房東終於露出了狐狸尾巴,那是個貪婪、不可愛的女人。她玩了一點小花招。結果促使薩莉搬出來了。薩莉的惻隱之心也沒能進行到底。由於“我”的幫助,在“我”住的這片房子裏找了一間房間。因為當時歐洲很多地方租房子是帶膳食的。你交一些錢,你可以使用大家公用的一些衛生設施、客廳、飯廳,這裏麵包括了一頓或幾頓飯,這取決於彼此怎麼約定。當時薩莉等於是來與“我”做伴。
“我”和薩莉的關係自然就比原來密切了。原來不過是在朋友那裏見麵,或者是互相約一下。現在隨時隨地都可以見到,因為薩莉就有這樣的習慣,她從外麵進來,可能隨時隨地就推開“我”的房門進來,跟“我”說上一會話,然後又出去了。
聖誕夜,“我”和薩莉一塊出門。約了朋友弗裏茲在酒吧裏。同弗裏茲同來的是在酒吧裏給薩莉唱歌作伴奏的一個小夥子。他叫克勞斯。克勞斯進入故事。衣修伍德的故事基本上都是這麼一種模式:一個看似偶然進入的人物在很大一段故事裏是主角。克勞斯早就認識薩莉。四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特別沒有心情。我想象像衣修伍德這樣的人,肯定是不太正常的人,寫小說的不大能有正常的。我也一樣。“我”突然覺得聖誕夜特別沒勁,忽然就想走。聖誕夜不想睡覺的人才會在夜總會、酒吧打發時間。我們也一樣,聖誕快到了,我們在座肯定有一定比例的人是不打算睡覺的。那麼“我”選擇了睡覺。“我”想可能是他發現薩莉真的對他不怎麼感興趣。四個人一塊玩的時候,薩莉可能更願意同克勞斯有說有笑,唱歌跳舞。弗裏茲盡管心儀薩莉,因為最早“我”認識薩莉也是通過弗裏茲的介紹,但弗裏茲也覺得很沒趣,也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的時候,薩莉突然出現了。她進來就說哎呀,我累死了。“我”每次見到她,她台詞都差不多。她說我和克勞斯搞了一夜,他真不錯。原來我唱歌的時候,他隻是在後麵默默地給我彈琴,我以為他從來沒注意過我,但事實上他告訴我,他一直喜歡我。隻是他不敢跟我提。薩莉是經常要發愛情燒的,實際上她是又開始發愛情燒了。薩莉很有意思地說,你壞死了,昨天是你故意安排的嗎?你拉我到這個酒吧去,然後弗裏茲又拉克勞斯到酒吧去,到了酒吧以後,你又把弗裏茲拉走。不是你在拉皮條嗎?讓我和克勞斯好?“我”說這是什麼話,“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事實上“我”非常在意薩莉,但是又永遠是個旁觀者,永遠在看薩莉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永遠在聽薩莉說各種各樣的訴苦、抱怨。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基本見不到薩莉了,因為她每天都和克勞斯搞在一起。“我”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克勞斯的時候“我”顯得很冷淡,而他看見“我”也很冷淡,我想這兩個男人已經自覺不自覺地視對方為情敵了。但是公開成當麵的情敵,又很沒有意思。畢竟,“我”是一個情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