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講衣修伍德:《薩莉·鮑爾斯》(3 / 3)

前段時間薩莉說過感覺要生孩子,現在她又覺得不舒服得厲害。因為前陣子克萊夫在嘛,沒討論生孩子的問題。咱們也不知道她和克萊夫是不是也有故事。但是她這一會突然又覺得惡心起來了。然後就去看了醫生。她從診所出來以後問“我”,你知道醫生說什麼?醫生說恭喜我,說我有喜了。然後她自己就狂笑。可是“我”馬上覺得這個事情不簡單,畢竟“我”是個追求者。就問她,那怎麼辦?是不是克勞斯的?還是那個給她伴奏的蹩腳的小音樂家?她說,應該是吧,想想應該不是克萊夫的。那要不是“我”的,就隻能是克勞斯的。這也是一個無奈的地方。“我”問,那你打算要嗎?她說,這個雜種的,我才不打算要呢。我說什麼都不會要這個孩子的。克勞斯畢竟是故人往事了,在薩莉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價值意義了。薩莉有一點像東北說的熊瞎子掰苞米。它是摘一個放到腋下,然後再摘一個放到腋下……薩莉實際上就是這麼一個女孩。她對每一個人都很投入,然後都會放下,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們這個時候發現做一個手術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歐洲人還是講人權的那麼一個族群,因為歐洲有文藝複興的傳統,人道主義、人文主義這些傳統根深蒂固。想要打掉一個嬰兒是大逆不道的。像英國是反對墮胎的,不能做人工流產。在那段時間,德國也是這樣的,至少沒這麼簡單,不是你想要做掉一個就可以做掉。結果訪了幾個醫生都不敢做。但這又是件大事。像在中國,遇上這樣的事情,不能做手術,要麼就胡亂地吃點藥,要麼得了,我躺著,你就上我的肚子上踩一踩。農村許多懷了孩子的,又怕丟人,索性就自己把它解決掉了。有的是吃點什麼藥,吃了不行的,就真的往肚子上踩。最後還是找了“我”的房東。她莫名地喜歡薩莉,她特別希望薩莉嫁給“我”。因為她是本地人,有些關係,終於找到了比較好的醫生,肯做手術,但收費也不低,要兩百五十馬克。克萊夫走的那天晚上,薩莉當場就做了決定,二百五十馬克我留下來買衣服,五十馬克咱們晚上就出去吃掉。這時候發現這二百五十馬克派上了大用場。後來他們進行了討價還價——我發現全世界都差不多,這個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們還到二百塊錢。我看到後邊,人家是真的挺講究的。那還是有單人病房的。大夥還可以探視。

薩莉有一間很好的房間,既幹淨又舒適,還帶一間陽台。那天傍晚“我”又去看了她一次。她躺在床上,臉上沒有塗脂抹粉,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像個小姑娘。“哈囉,親愛的,他們還沒把我搞死。但他們在盡力而為。”她說他們在盡力把她搞死。“這地方不滑稽嗎?我希望克勞斯能看見我。這就是因為不了解他的心靈而造成的。”當時薩莉不是還說,這個豬,我就沒看出這個狗東西還有什麼心靈。薩莉罵人最厲害的可能就是“豬”了。一會護士進來了,好像在找什麼,很快又走了。薩莉問,你知道她進來是幹嗎的嗎?她想看你一眼。因為撒了個小謊——我說你是這個孩子的爸爸。“我”說不生氣。

“我”的房東也和“我”一起來看了薩莉一次。看她的時候實際上她特別難過,情緒特別低落。你想,她又剛被人拋棄,又剛做完流產。她的情緒低落是可想而知的。最後一次去看她的時候,薩莉說,我跟他們說過了,我不要任何人來看我,除了你。“我”說你要是覺得我多餘的話,我也走得了。她說,不,你要走了,馬上會有一個護士過來跟我嘮嘮叨叨,我受不了她們。你千萬別走。你知道嗎?我突然發現我肚子裏空了。我心裏很難過,因為那畢竟是我的孩子啊。我在想,如果我把他生下來,把他撫養大會是什麼情形啊?我怎麼養活他啊?那時候大概隻能去做妓女了。我每天要賺錢把他喂飽,等他睡了以後我再去接客。這個故事由始至終都是在敲打“我”的心。薩莉所有的行為言語都是在敲打“我”的心。從頭到尾“我”都沒說多少話,都是薩莉在對“我”說。而每次薩莉對“我”說的時候,都是在狠狠敲打“我”的心。她在這麼說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在其中什麼都不是,哪怕是拋棄了她的克勞斯的孩子,她仍然是在想我本來是可以把他生下來的,可以去賣淫來喂養這個孩子。可是就這麼一個對她忠心耿耿的男人在她眼前,她就是視而不見。你為什麼不能想想在你眼前這個真心對你的男人呢?薩莉的真情流露實際上等於是在摧毀“我”的意誌。“我”說那你結婚生個孩子呢?這個結婚的對象顯然指的是“我”。薩莉說,我不知道,我好像對男人失去了信心。他們對我簡直一點用處都沒有。包括你,克裏斯多夫,如果你現在走到大街上給一輛出租車給軋了,從某種程度上我會難過。當然我才不會真正地在乎你呢。薩莉真是狠啊。她可以賣淫去養活一個負心的男人留給自己的孩子,她都不肯跟麵前的這個男人有什麼。這話真是很重的。薩莉自己也覺得說得重了,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親愛的,至少不是針對你個人。你一定不能介意我這個時候說的話。我頭腦裏有各式各樣的古怪念頭。生小孩讓你感到非常原始,像一頭野獸,護著自己的孩子。唯一困難的是我沒有孩子可護。這就是我現在覺得可怕的原因。薩莉的對白真的是你能看到的最精彩的對白。這個世界上你聽到的最好的對白一定是大師寫出來的,而不是人說出來的。你們在生活裏能夠感覺到,沒有人說話能像好的台詞那麼精彩。尤其像衣修伍德的台詞那麼精彩。

薩莉說了這番話以後,就在這一天,“我”忽然動了要離開的念頭。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六七個月沒寫一個字了。這些時間“我”在做什麼?事實上都在圍著薩莉轉。畢竟“我”是一個作家,“我”太莫名其妙了,“我”自己都不可以原諒自己的。所以“我”突然動了一個念頭,想去哪裏玩一玩,出去走一走。“我”突然就離開了,因為“我”發現自己一心一意地逗留在薩莉身邊沒有任何意義,我根本不在薩莉的眼裏。假使她還給“我”一點希望,我想“我”不會離開。“我”不會因為六七個月沒寫過一個字生氣。“我”說走就走了。在這個回合裏,“我”和她通過兩次明信片,也沒多說。因為既然你告訴我你不在乎我,等於就逼著我不在乎你。

再見麵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了。回到柏林發現薩莉已經搬走了。房東說,我有她的地址。你要去看她呀,她還是個好姑娘啊。“我”說我會去看她。有一天“我”是去看她了。她第一眼看到“我”還很瀟灑,說,你這個壞東西,終於又露麵了。緊接著“我”就覺得整個都不對了。因為在此之前,從克勞斯離去開始,“我”同薩莉的關係就非同一般,非常親密非常密切。哪怕有克萊夫,我們仍然如此,因為總是三個人在一起。“我”從來沒真正和薩莉疏遠過。但這次回來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看她渾身穿白,臉顯得很瘦,因為做了一個新的發型。“我”說你非常漂亮。她說,是嗎?親愛的。然後她抱起一隻小狗用德語對小狗說它真可愛。“我”問她,這是你的嗎?她說,不是,是與我合住的一個姑娘的。“我”又說這裏蠻好的。她說,你覺得這裏好嗎?反正是比原來的地方好多了。這時候“我”突然發現我們沒有話說了。“我”興致勃勃地來,卻發現在這裏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她開始心不在焉,一會兒摸摸狗啊,一會兒又摸摸電話啊,好像是想打發和“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就覺得自己是不是不太知趣啊?應該找個借口溜掉啊。這時候電話響了,“我”就聽她在電話裏跟人調情。她說,你是誰啊?我猜不著啊。衣修伍德寫的跟我們今天的情形差不多: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像這種遊戲一樣。然後她又突然地大叫,說親愛的,不行,我要遲到了。她把電話摔下。“我”就說,你幹嗎,約會啊?是不是又有了新男朋友啊?她說,我得去看一個男人。“我”說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麵?薩莉卻說,再說吧,我還不知道,最近比較忙啊。她說話含含糊糊的,一會說張三要打電話給我了,一會說不行啊,最近煩得很啊,我得買個小汽車什麼的。全都是莫名其妙的話。在此之前,兩個人的話題永遠都是兩個人之間的。現在“我”發現,所有的話題裏麵都沒他什麼事了,都是薩莉自己的。在很沒趣的時候,“我”就說,我回去了,你忙你的。兩個人很客氣地告別。以往不是這個情形。“我”想,算了算了,真是自找沒趣。

但是幾天以後薩莉突然來了一個電話,她說,親愛的,你能不能來一趟?你非來不可,事情實在是太重要了。“我”的煩惱不快一下子又都跑到腦後頭去了。說,我馬上就到。“我”去了。結果她對“我”說,現在有個新興的雜誌特別時尚的。就這種狗屁約稿,不知道怎麼就約到薩莉頭上來了。薩莉,一直做演員夢的,又做不上的這麼一個混混,一天到晚跟各式各樣男人混的,連她都被約稿了。薩莉說,親愛的,你是不是想賺錢?“我”說想啊,因為隻要薩莉說的話,薩莉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她說,一個非常好的雜誌約我寫稿子,你也知道我寫不好,這樣,你寫,稿費歸你,署我的名。“我”說,行,啥時要啊?她說,特別急,他們四天以前就找我了,今天就要,你必須現在就寫出來。“我”就隻有從命的份。“我”畢竟在歐洲還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嘛。按照她的要求以第一人稱寫一個英國女孩。“我”非常認真地寫。薩莉說,你寫你的,我還有別的事,我先忙我的。等“我”寫完了,自己讀一遍,雖然是命題作文,自己覺得不錯,還過得去。所以“我”馬上拿過去,問她,你看,怎麼樣?薩莉拿過去,用眼睛瞟了一眼,說這是啥玩意?你就這個水平啊?太差了。算了算了,找你真是瞎了眼了。這時候“我”就特別不舒服了,說,我寫的不符合你的,那誰寫的符合你要的?薩莉突然一拍大腿說,想起來了,柯特!他真是寫啥像啥,會寫劇本,會寫廣告,會寫新聞。那絕對是一把好手,你這樣的男人真沒用。她馬上給柯特打電話,把跟“我”說的那套話又跟柯特說了一遍。那邊柯特說了什麼,“我”也不知道。薩莉把電話掛掉,說搞定。他不一樣,他手邊有一個助手,他正化妝呢,他一邊化妝一邊口述。你看人家!“我”說柯特寫的就是約你稿的人要的東西啊?她說,那當然了。你不知道現在柯特有多紅,現在柏林沒有不知道柯特的。她又說,我告訴你,以後你跟女孩子打交道,一定別把你的沒出息勁露出來,否則你一輩子都沒機會。女孩子最瞧不起你這種沒出息的男人,胸無大誌。這時候“我”第一次開始心裏麵真正地不舒服起來了。薩莉說,有些年輕人吧,就寫了一兩本書,就大談藝術,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藝術家。這些真讓我惡心。實際上這就是在說“我”,因為“我”剛好寫了一兩本書,又被認為是特別有前途的作家。“我”盡管生氣,還是忍不住笑了,說,你從什麼時候起這麼討厭我了?薩莉說,我並不是看不起你。“我”說我隻是使你惡心嗎?薩莉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你好像變了。“我”說我怎麼變了?薩莉說,你好像沒有精力,也不想上進,你完全是玩票的。“我”故作滑稽地強調說我很抱歉。她說,你應該記住,我是個女人,所有女人都希望男人堅強果斷。沒有一個女人總想慈母般地對待一個男人,去保護他軟弱的一麵。他得有讓女人值得尊重的一麵才行。如果你愛上一個女人,我建議你不要讓她看出你沒有雄心壯誌,要不然她一定會瞧不起你。“我”說明白,這個就是你現在挑選新男朋友的原則嗎?她一聽這話就火了,說,嘲笑我朋友是非常容易的,但是我想你以為自己比他們都好是吧?這話多損啊!這時候衣修伍德也不讓了,他說,如果你要認真地問,我可以告訴你,是的。她說,我說句實在話吧,我是實在瞧不起你,我是不好意思說,你還總是來找我。“我”也說,我當時隻是覺得在你需要朋友的時候走開是不對的。薩莉說看來我們一直都是在憐憫對方。這些話都是朋友之間能說的最重的話。你們在交朋友的時候,除非你想好了這個朋友你一定不要了,假如你隻是逞一時之勇,你一定不要說這個話——我一直都想告訴你,我一直都很瞧不起你。這話像是推心置腹,但其實,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對手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了。就在這之後,“我”說,看來我們都太善良了,還是讓這種憐憫早點結束吧,因為憐憫是最不好的東西了。馬上就告辭了。甚至在走的時候,薩莉還說,你真的不再喝一杯草原牡蠣了嗎?“我”說,真的不喝了。

兩個人漫長的友誼就此畫上句號。但故事沒完。幾天以後,一個小騙子登門。騙子要出門了,說,你認不認識什麼女演員啊?我手上有很多護膚霜,這個護膚霜是好萊塢的女演員專用的。這時候“我”突然想起薩莉來,她雖然還不是個女演員,但一直在做女演員之夢嘛。於是就說,那麼給你個電話吧,但千萬別說是從我這討來的。

幾天以後,薩莉又給“我”來電話,說,親愛的,你馬上來一趟行嗎?因為在此之前,她永遠都是說,親愛的,你來一趟行嗎?他就說,行,馬上就到。但這次“我”說,不行。“我”的拒絕明顯使薩莉顯得很吃驚,因為她已經習慣了他說行。薩莉說,我想你是不是忙得很厲害啊?“我”說,是啊,忙得很厲害。她就說,那我來看你,你非常討厭嗎?“我”說,什麼事?她說,親愛的,我在電話裏不可能和你講得很清楚,因為這件事真的很嚴重。“我”說,哦,我知道了,又是關於一家雜誌來約稿吧?薩莉聽了這話也笑了,說,真的不是,比這個重要一百倍啊。千真萬確,而你是唯一可能幫忙的人。男人真是沒出息,到了這個份上,“我”又說,好吧。

薩莉過來了,就說,哎呀,我碰到了一個電影廠的經紀人。在好萊塢幹過,這個人可不得了了。那天他就跟我說他認識什麼導演,導過什麼片子,那些我全沒聽過。他說得像真的似的,那我就覺得真的,我機會來了,有人慧眼看重我了。他又請我吃飯。在非常高級的餐館,飯吃完了,他說,真的非常對不起,我身上沒帶馬克,都是美元,而且沒有零票。你借我三百馬克。那天我正好身上帶了一點錢,就借了他三百馬克。埋完單以後,他說,今天我們連合同都簽了,得開瓶香檳慶祝啊!又開了香檳。他又說,哎呀,我一看到你就愛上你了,嫁給我吧!當時我就想,可能這是他們好萊塢的風格吧?他們不是說速戰速決嗎?結婚快離婚也快,沒關係。反正多幾個不多,少幾個不少。不怕你笑話,當時我就同意了。本來是說今天要跟我完婚的,我說的是昨天的事情。昨天他最後說,得了,咱們去開個房吧,今晚咱們得住在一起了。你看你都同意嫁給我了,我們可以住一起吧?我看他那麼愛我,我就跟他在一起了。他很快就睡著了,他睡著之後,我發現他的襯衫也實在太破了。太破也沒什麼,但我看得出來,它新的時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慢慢地就覺得,他是不是個騙子啊?“我”就問薩莉,他是不是還提過好萊塢的一個什麼什麼人?薩莉說,是啊,你怎麼知道啊?我睡得晚,起得也晚,等我早上起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我借了他三百馬克,昨天晚飯埋了一次單,估計用掉幾十馬克,所以還是剩下了不少。除了這個以外,他還把我剩下的錢都拿走了。等於他是個賊嘛,偷了我東西。現在我突然一貧如洗了,你看我怎麼辦?這時候“我”就笑了,說,盡管薩莉你曾那麼重地傷害過我,但我還是要說,你真是可愛得要命!任何一個謊言都能騙倒你啊。一個從來不上當的女孩是多麼的乏味啊。現在我想。我就從來沒想過有一個女孩,任何一個謊言都能騙倒她。

現在怎麼辦呢?隻有報警去了。這個人剛好,“我”也知道他的特征,薩莉也知道他的特征。因為他先來騙“我”,然後在“我”的指引之下再去騙薩莉。我們就一起把事情跟警方說了。警察就說,你怎麼跟人家剛一見麵就上床啊?那你是不是妓女?她說,不是啊,他是我未婚夫啊。警察說,你們不是剛認識嗎?怎麼就是你的未婚夫了呢?她說,是啊,他向我求婚了,我同意了。警察弄得也沒脾氣。薩莉真是可愛。一個女孩要是這樣的話,我跟你們說,像薩莉這麼可愛的女孩,魅力是沒法擋的。我要遇見薩莉,我肯定也會迷上她。後來薩莉這個名字在整個歐洲是非常著名的。在十幾年的時間裏麵,拍過兩個電影版本,而且上座率都特別高。她在歐洲,在世界,都是一個非常著名的虛擬人物,在當年有一點米老鼠唐老鴨的味道。警察說這個事情交給我們。這時候“我”發現審案的兩個警察都喜歡薩莉。“我”就覺得兩個警察特別不希望“我”在那兒,他們特別希望單獨審審薩莉,因為警察們總是要揩揩油啊。我沒說中國警察,我說的是德國警察。“我”就感覺是不是應該退出去啊?在錄口供的時候,警察就不停地弄弄薩莉啊,拍拍薩莉啊。“我”就覺得自己真是很多餘的。

又是幾天以後,警察給“我”電話,叫“我”去認人。“我”心裏很煩,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但是自己報了案,不去的話,好像沒有履行公民的義務。“我”就去了。“我”看見了那個小騙子很無助地站在那,心裏突然覺得很淒涼。他馬上就要進監獄了,馬上就要受懲罰了。但是“我”突然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幹嗎要去指證他。“我”心裏暗暗下決心,這一輩子再也不幫警察做任何事了。薩莉後來又過來找“我”,說自己後來去見了他。小騙子還跟薩莉說,我沒想過你是這樣的人,我還以為你是我朋友呢。薩莉就說,當時我覺得很難過啊,突然就覺得我也做錯了。幹嗎呀?他也不容易啊。薩莉問“我”,你知道他有多大嗎?“我”說有二十多歲?薩莉說,狗屁,他才十六歲。十六歲的傻小子,真的連三歲娃娃都騙不了的就把薩莉給騙了。

這件事之後薩莉突然就出門了。大概在一兩個月以後,她給“我”寄了張明信片,說在巴黎。然後又過了大概一個月時間,又說是在紐約。每一次飛來明信片,她就說,忙死了,累死了。我會給你寫信的。但是她從來沒有寫過一封信。“我”說,薩莉,現在輪到我寫信了。我知道我把這篇東西寫完,發表出來,無論你在哪裏,你都可能看到。因為畢竟這裏的“我”是個大作家。他說他自己一直唯薩莉馬首是瞻,所以薩莉有一個錯覺認為他是個沒出息的男人。事實上可真是薩莉錯了。

我想,說老實話,我覺得這一定是衣修伍德個人的一段銘心刻骨的感情,一定是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女孩。真是很慘。看到最後的時候,你會覺得心酸。聽上去不過是一個女孩和一個男人之間瑣瑣碎碎、拉拉雜雜的莫名其妙的一些小事,但真的不是莫名其妙的。那個人那麼重那麼深地植根於衣修伍德的心裏。衣修伍德居然就把這麼一個隨便、輕信,因為荒淫的生活把自己搞得又老、又瘦、又憔悴的女孩寫成了一個在全世界都著名的人物,就這一點,足以讓人知道衣修伍德是愛薩莉·鮑爾斯的。

這個課我講完了。我講得比較長,比較細致。我想這本好書你們大概不太可能有機會讀。我手上的版本是一九八○年的一本雜誌《世界文學》上登的,即使去借,可能也很難借到。同濟的圖書館裏有沒有我不知道,有大概也隻有一本。所以我用了兩次課把它講完。同時我們也在這裏探討大作家在寫人物時的方法。如果你們認真聽了,對你們日後做人,抑或你們有興趣寫人,都會有收獲。

帕特裏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 1949— ),德國當代作家、劇作家及電影編劇家。1981年,以單人舞台劇本《低音大提琴》(Der Kontrabass)開始受到注目;1985年出版的小說《香水》(Das Parfüm)讓他享譽國際,成為擁有27種以上語文譯本的暢銷作品。另著有作品《鴿子》(The Pigeon)、《夏先生的故事》(The Story of Mr Sommer)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