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比在法國的某一天遇到了熟人康拉德,他們倆聊天。他們沒怎麼說別的話,就是在說法國的環境、法國的生活,要不要嚐試用法語寫作。實際上康拉德已經是一個非常著名的英語作家了,離他最初的波蘭語已經有非常遙遠的距離了。一開始真沒覺得康拉德在這個故事裏有什麼意義。他們當時要坐一部經過村子的車,康拉德先上車了,歐比誤了車。回去以後他覺得遇到康拉德了,很興奮,就像我們在校園裏一下遇到魯迅似的,而且正好魯迅我們還認識,我就得抓緊去看看魯迅。他就跟瑪戈說:“我遇到康拉德了。”他描敘一下康拉德的樣子,瑪戈就說在車上的時候康拉德坐在她和雷克斯的後麵。在第二天,歐比專門去找康拉德的時候,他們聊到語言,康拉德就說所有的德國人都以為別人都聽不懂德國話,就像兩個上海人——我不是攻擊上海人——在外邊就特別喜歡說上海話,旁若無人。康拉德就說德國人的習慣就是兩個人在外邊說德國話的時候覺得所有人都不懂德語。康拉德是用非母語寫作的人,語言的天賦特別高。然後他說:“你認識的兩個人在車上旁若無人。”歐比問:“他們怎麼了?”康拉德問:“你跟他們不太熟吧?”當時歐比猶豫了一下,他特別想炫耀瑪戈是自己的情人,但是這時候他沒有否定。康拉德就說:“難怪他們談論你的時候那麼放肆。”歐比當時還小有得意,想我還沒告訴你她就是我的情人呢。
歐比回去的路上又碰到一個熟人,是一個上校。上校特別激憤地跟他講了一件事,他說:“我就特別看不慣那些旁若無人的狗男女,他們不管有沒人在跟前都放肆地調情。”歐比一下子大夢初醒,這才知道什麼都不對了。他馬上回頭去找康拉德,問他瑪戈和雷克斯都說了些什麼。康拉德說他們在公車上當著眾人麵過分親熱,大家都不喜歡這樣。然後歐比說:“你可不可以發誓?”他讓偉大的康拉德對他發誓!康拉德說:“我怎麼會說謊?”康拉德莫名其妙,這是一個世界都為之折腰的巨人,怎麼還得跟一個叫不出名字的熟人發誓,他要歐比坐下來慢慢說。這時候歐比已經覺得所有的事情都不對了,所有的蛛絲馬跡全想起來了,他知道自己的綠帽子已經被戴很久了,自己一直是個傻瓜,一直被當作傻瓜。
歐比第一步是找瑪戈。他把瑪戈從房間裏拉出來,追問她。瑪戈的武器是永遠戰無不勝的,她每一次都是反咬歐比,跟他大吵大鬧。但是這一次歐比已經認定自己的綠帽子是戴得鐵鐵的了,完全是個鑄鐵的綠帽子,戴得結結實實的了。最後歐比說:“我們馬上走,以後我們的生活裏再也不能有這個鬼東西攪和了。”他拉著瑪戈,開上車不辭而別,把雷克斯甩掉了。
按照正常想法,故事講到這兒的時候要再接著往下講就挺沒勁的,如果我把一個故事寫到這兒的時候我會比較沮喪,我會想這故事我基本上失敗了。我甚至沒有勇氣把這個故事講完。納博科夫不是一個讓我用欽佩、側艮,甚至崇拜這樣的字眼去說他的一個作家,他是我一個很出色的同行。但是就這本書,我對他真的非常佩服,這個時候高潮才突然降臨。歐比帶著瑪戈離開這共用一個洗手間的房子,離開法國。歐比的心情肯定是特別浮躁的,因為瑪戈一直是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她一直是以攻為守,最後把以為鐵證如山的歐比逼到一點退路都沒有,隻好把怒氣都發泄到油門和方向盤上。結果就出車禍了。
等歐比恢複神誌的時候,他聽到瑪戈的說話聲,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看不到瑪戈。後來他發現眼睛蒙著眼罩,當時瑪戈和醫生站得比較遠在說話,歐比就自己把眼罩拿掉了。拿掉之後他還是看不見,然後他就喊:“瑪戈!瑪戈!你們為什麼不開燈?”瑪戈走過來說:“你怎麼把眼罩摘下來了?”歐比喊:“你們為什麼不開燈?為什麼不開燈?”
他雙目失明了!
之後,瑪戈給歐比讀了一封雷克斯寫來的信,裏邊寫:“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不知為什麼你們突然不告而別。我要離開德國了,祝好。”這時候歐比實際上已經無所謂了。但是在讀完這封信後大約十分鍾,雷克斯問瑪戈說:“你給他讀了信之後他有什麼反應?”實際上雷克斯還在他們身邊,現在他更方便了,對於歐比來說他已經消失了。
故事的第三個部分,他們去了瑞士。歐比的眼睛需要治療,更重要的是,歐比的利用價值沒被窮盡,在瑪戈和雷克斯的對話裏邊我們可以知道。瑪戈說:“每次他都不肯拿出太多的錢。”歐比的支票簿就帶在身上,他簽的支票是作數的,每次都是雷克斯寫錢數。歐比的利用價值還沒被窮盡,所以他們決定以照料他的方式去瑞士。他們在瑞士找了一棟小房子,遠離人群。在瑞士的生活是那種像天堂一樣的生活,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瑞士的一棟鄉間別墅。裏麵住了四個人,有一個女傭,給她非常高的薪水。她在之前已經被告知那個盲人脾氣非常暴躁,不能跟他說話,他是要發脾氣、要殺人的。瑪戈是那盲人的侄女,而雷克斯是醫生。
那時瑪戈也不是太壞,最壞的事情也不是瑪戈幹的,當然,是她又不是她。雷克斯最殘忍的是經常坐到歐比的對麵,兩個人長時間對視,然後雷克斯學鳥叫,一聲接一聲,學得又不像,黃鸝叫起來肯定很悅耳,但是他叫得不悅耳,因為是雷克斯叫的,這隻“黃鸝”太大。然後歐比很憤怒地叫瑪戈,瑪戈過來了他就說:“快把那隻鳥趕走。”瑪戈就象征性地趕一下,跟雷克斯做鬼臉。有時候雷克斯非常非常輕地走到歐比跟前,用一根羽毛突然去搔他臉、脖子、手背。然後歐比就以為是蒼蠅,於是揮手去趕。幾乎每天雷克斯都想出各種折磨歐比的辦法。他們互相摟抱著坐在歐比麵前接吻,或者索性光著身子在歐比身邊走來走去,非常非常殘忍。
一開始歐比的耳朵不是特別厲害,因為剛剛失明,其他器官的功能還沒被完全調動起來。但是時間一久他耳朵逐漸就特別厲害,包括他的記憶力也好得不得了。盲人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裏麵根本不像是盲人,他們走路、拐彎、取東西,就像是有視力的人一樣。當歐比到了那種境界之後,他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因為他一直覺得心裏特別恐慌。那是當然的,有一個人在算計自己,不恐慌才怪。就像《紅字》裏邊的丁梅斯代爾牧師,他心裏不恐慌才怪,那個醫生時時刻刻站在他身邊。其實歐比這時候已經心靜如水了,他覺得自己都這樣了瑪戈也沒離開他,他也根本不知道瑪戈從他戶頭上提了多少錢。瑪戈說要取三十馬克,他就以為是三十馬克,實際上哪裏是三十馬克呀,也許是三千馬克,甚至是三萬馬克,他根本不知道。所以他覺得瑪戈在這種情況下還照顧自己,瑪戈真是個聖女。這時候他跟瑪戈已經不同房了,一開始他還抗議,瑪戈就說:“醫生說你不要做那種事。”歐比也沒辦法,隻要各住各的房間。有一次歐比無意中闖入了雷克斯的房間,他很奇怪:“這個房子裏怎麼還有我沒來過的地方?”瑪戈說:“這是個儲藏室。”就搪塞過去了。
很長時間瑪戈和歐比都沒有做夫妻之事了,歐比忍耐不住,一直在找機會。有一次,他摸自己房間的窗台——他房間在二樓——發現可以爬到隔壁瑪戈的窗台上去,一個盲人,在夜裏(當然,對於盲人來說夜晚白天關係不是太大)從窗台上摸索著一步步過到隔壁房間。他不想讓瑪戈知道,所以輕手輕腳地過去了。他跳進房間之後發現聽不見瑪戈的鼻息聲,然後摸床上,床是空的,而且是涼的。瑪戈當然沒睡在這兒。這時候歐比突然覺得有問題,他迅速地摸出來,大聲地喊:“瑪戈!瑪戈!”這時候因為房子裏是黑的,瑪戈急急忙忙往回走,一下子就撞到歐比身上。歐比發現她一絲不掛,歐比說:“你到哪裏去了?”瑪戈這個女人真是不得了,前邊我說過她撒謊不打草稿,她在那麼短的瞬間居然能想出那麼複雜的回答,她說:“我在曬太陽。”歐比說:“不對吧,現在深夜裏哪來太陽?”他去用手摸表,他把表蓋拿掉去摸指針。盲人真的很聰明,所有的殘疾人都是聰明絕頂。結果瑪戈馬上說:“你搞錯了,現在是中午。”瑪戈一直都以攻為守嘛,最後時間搞錯的還是歐比。瑪戈厲害在哪兒?這種回答要構思才能回答啊。三更半夜人家問她到哪兒去了,她脫口而出“曬太陽去了”,她不是想一下再說“他不知道時間,我說曬太陽也行。他要說他知道時間,我再說他把時間搞錯了”。這裏邊思維要拐好幾個彎呢。這個瑪戈簡直是太厲害了,我想她的智商應該不在什麼埃及豔後、什麼武則天之下。瑪戈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遇難成祥。
到了這個時候,瑪戈還是在撒謊,雷克斯已經是無所顧忌了,完全不在乎歐比了。他經常和歐比在同一個房間裏,想咳嗽就咳嗽。歐比說:“誰?”然後雷克斯就不出聲了。要不雷克斯就突然冷笑幾下,這個好恐怖啊,在歐比的世界裏邊沒有這麼一個東西存在,但這個東西就是存在,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歐比那時候的聽覺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哪怕是極微小的聲音他都能判斷在哪個位置。這時雷克斯反而索性不背他了,反正你胳膊碰不著我胳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前的折磨算什麼?這時候的折磨才可怕!
納博科夫真是個利用空間的大師啊。他先讓三個人住在兩間房,共用一個衛生間,現在他居然就讓他們住在同一棟房子裏,共處一室。雷克斯就在歐比對麵咳嗽、冷笑,歐比的神經緊張到什麼程度可想而知。有那麼一個怪異的存在在他周圍,而那個存在是什麼他一點都不知道。
當事情發展到這個時候其實已經是極限了,歐比就是死了又算什麼?一個男人受這種屈辱。這時候他們還守著歐比不放是因為歐比還有錢,而銀行一般對提款是有限製的,不能一次提太多。
另外一邊,歐比的老婆伊麗莎白是個老式的女人,她也沒再結婚,女兒得急症死掉了,她就和弟弟保羅生活在一起。歐比的戶頭也是伊麗莎白的戶頭,這個是共有財產。保羅發現存款被提走的速度太快太嚇人了,覺得事有蹊蹺,可能要壞事。他根據銀行提款的資料知道歐比的地址,於是就去了瑞士。保羅曾經因為歐比的女兒病危而找到歐比家,在歐比家門口見過雷克斯,所以他認識雷克斯,當然他不知道雷克斯和瑪戈之間的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到了歐比在瑞士的住處之後,誰也沒料到這房子裏會來客人,他是不期而至。而這個房子裏經常和歐比同居一室的人是雷克斯,那個以捉弄歐比為樂事,除了和瑪戈熱鬧外主要去折磨歐比的雷克斯。保羅去的時候打了雷克斯個措手不及。雷克斯看見來了個人,匆匆忙忙就往外躥,保羅進門指著奪門而出的雷克斯說了句什麼?他說:“我認得你,你是雷克斯!”
這一句話使一直處在黑暗和蒙昧之中的歐比一下子什麼都知道了,雷克斯沒有一刻離開過他,沒有一刻離開過瑪戈。保羅心裏難過透了,因為他知道歐比是個好人,他說:“什麼都不要說了,我馬上帶你走。”歐比一直神情恍惚,在回去的路上他還說:“讓我見一下瑪戈。”保羅說:“不行。”然後就把歐比帶回自己家了。回家之後歐比和他妻子也沒說話,一直恍惚,靈魂出竅的樣子,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過了幾天之後,有人打電話到保羅家,歐比正好在旁邊,就接了。電話裏的人問保羅在不在。歐比說不在。那人突然說:“您是歐比·納斯先生啊。”原來是歐比那棟房子的看門人。他說:“歐比先生你在就最好了,瑪戈小姐現在在房子裏,她要拿東西走,我想還是要告訴您一聲。”歐比一聽連忙說:“你別讓她離開,我這就過去。”然後他從家裏摸一把手槍,他一直就有一把槍,他的口頭禪就是要殺了誰,屬於那種手無縛雞之力卻張口閉口就要殺誰的男人,純屬虛張聲勢。但是這次他把槍摸到手了,然後就回到了以前的房子。他問那看門人:“她在嗎?”看門人說:“她在上麵。”歐比就要他不要管,他自己一個人上去,他就摸索著進去了。
歐比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間門口,突然把門打開,他一聽聲音就判斷出瑪戈在哪個方向了,但是瑪戈馬上不動了。他們兩個就僵持著,像貓捉老鼠,但這是隻瞎貓,他就托著槍憑耳朵去判別,聽到一點聲音他馬上就把槍對著那個方向。
看到這裏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心情,我認為打死瑪戈挺解恨的,但是瑪戈那麼容易就被打死了嗎?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他肯定打不死瑪戈。可能我是做小說的人吧,不希望結果是意料之中的。我看我喜歡的東西的時候總願意去想它的結尾,這個世界能提供給我最有趣的事就是在一個好故事快結尾的時候去跟它設計一下結尾。我那時候先想的是,瑪戈不那麼容易被他打死。實際上納博科夫真的是把它弄得一點都不複雜,我們看了以後覺得恰如其分。歐比聽見聲音之後,對著聲音開槍了,接著聽見有瓶子碎了,馬上有椅子砸過來,顯然是沒有打中,起碼是沒有打倒。然後歐比在分神的時候,一隻手把槍搶走了。然後他能直接感覺到槍管頂在他身上,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真的是非常殘酷,連善終都沒有,連複仇都沒有。雷克斯也不交代了。
納博科夫不是一個古典作家,他的每部小說都不老實,這個故事特別不老實。這個小說的速率非常快,完全是鏡頭式的,真的不是常規的小說的方式。它就這麼薄薄的一本書,我講了這麼多,但是裏邊還有太多的情節我都沒涉及,因為從始至終這個故事都是高速地運行。最初你當他是講故事的時候,他沒有那麼容易把你打敗。你讀一本小說的時候,尤其是一個寫小說的人讀的時候,就像下棋,就像在打心理戰,彼此一直在較量,內心一直在較量。最好的小說家會讓所有的小說家在讀他的小說的時候,充滿期待地設想結尾,但是所有的設想都會落空。但落空之後你仍然覺得他的結尾是最好的,而你設想的所有的結尾都沒有他的結尾好。如果這是一個因果報應的故事,最後複了仇,如果它是一個神秘的、不可捉摸的、命運無常的故事,它這裏邊設置了太多太多的戲劇性的情節,這肯定都是納博科夫做的,人世間絕對不會有這種故事。歐比要聯係的業務上的夥伴雷克斯恰好就是瑪戈的舊情未了的情人;瑪戈是個壞到不能再壞的女人,雷克斯是個比瑪戈還要壞上十倍的男人;剛好在瑪戈做電話遊戲的時候,給歐比報他女兒病危的電話就打不進來。所有的事情全部都是戲劇化的,在生活裏事實上絕對沒有可能。生活中有很多殘酷的,比這還血淋淋的,還刺激的,還過火的。但是沒有哪個人的故事會充滿那麼多巧合,一個人的一生裏有那麼一樁兩樁已經是不得了了,一個人的生命裏邊如果有那麼多巧合,那他必定是一個特殊的上帝杜撰的一個特殊的故事,絕對不是我們所說的真實的真人真事。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波蘭裔美國作家,祖父和父親都是猶太教裏被稱為“拉比”的法學博士。迄今為止,辛格所寫的三十幾部作品全都是用猶太民族的意第緒文寫成的,然後由他本人或親戚朋友翻譯成英文。辛格曾兩度獲得美國的“全國圖書獎”,1978年,由於“他的洋溢著激情的敘事藝術,不僅是從波蘭猶太人的文化傳統中汲取了滋養……而且還重現了人類的普遍處境……”,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代表作《市場街的斯賓諾莎》(The Spinoza of Mark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