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鐵奧本來是挎著槍,槍口朝下,但是現在他悄悄把槍口提起來對著前麵。甘巴這時候更緊張,他知道馬鐵奧是百發百中的,他雖然不能一下子打死所有的人,但是如果他開槍打死一個,這一個是誰就說不準了。而且馬鐵奧的妻子是他的助手,這時候她正拿著一杆備用槍,當馬鐵奧要用槍的時候,妻子遞過來的槍裏邊永遠是頂滿霰彈的。甘巴想:我赤手空拳地迎過去,他總不會認為我是把矛頭對準他吧。於是他拋開同伴,迎向馬鐵奧。馬鐵奧果然就把槍放下了。
甘巴迎上去就說:“表哥,今天多虧了小表侄,我們才能抓住賈奈托啊。”
一看到沒事了,馬鐵奧的妻子還說了一句:“那個混蛋還偷了我們家一頭羊呢。”馬鐵奧說:“可憐的家夥,他的肚子餓呀。”
在這麼一種情形下,一切似乎都很輕鬆。但是賈奈托在經過馬鐵奧身邊的時候說了一句:“叛徒之家。”馬鐵奧聽了心裏真不是滋味。等他們走了之後,馬鐵奧看見兒子脖子上掛的表,他問兒子表從哪兒來,兒子說:“這是我的隊長表叔的表。”馬鐵奧馬上明白了一切。他一把奪過銀表,狠狠地朝一塊石頭上砸去,把表砸得粉碎。他轉身對妻子說:“老婆,這小子是我的種嗎?”
馬鐵奧對孩子的全部責備就這麼一句,他老婆一下子臉色大變,她說:“你說什麼?馬鐵奧,你知道你是在跟誰說話嗎?”他老婆也是一個剛烈的女人。
馬鐵奧當然知道他老婆不會背叛他,所以他說:“那好吧!這小子就是我們家裏第一個幹出叛變勾當的孽種。”這句話不是對孩子說的,是對老婆說的。
孩子這時候嚇壞了,不停地抽泣。馬鐵奧一直盯著他。最後,用槍托往地上一夯,然後把槍扛上肩,對兒子說:“你過來。”兒子一聲不吭就跟在他身後走了。他妻子一把抓住他,說:“他是你兒子啊。”馬鐵奧說:“你放開我,我是他父親。”
我在大概二十多年以前寫過一個三十年前的故事:《海邊也是一個世界》。一個叫陸高的男人,養著一條狗。他叫它“陸二”,他自己權當老大。陸高是個特別孤僻的人,隻有一個朋友姚亮。大家都知道這狗是不能碰的,曾經有一個叫二狗的知青踢了它一腳,陸高氣壞了,說:“打狗也得看主人,小畜生。”他說“小畜生”的那個瞬間,世界上很多東西都顛倒了。究竟陸二是畜生還是二狗是畜生?有一次陸高帶著陸二去打獵,碰上一個部隊的小夥子帶著一條很壯的大狗。一開始兩隻狗對峙的時候,陸二還能撐著不怕,可是再靠近的時候陸二夾著尾巴就逃跑了。就為這事,陸高要把那隻部隊的大狗勒死。在勒死那大狗的同一天晚上、同一個時辰,陸高把陸二也勒死了。
陸高為什麼要勒死陸二?我在後來的一個哲學隨筆裏邊還讓他跟他的好朋友姚亮探討過。表麵上看,陸二就是因為在與對方的狗對峙時露出膽怯,逃跑了。當然,裏麵的原因可能更複雜一點。我寫 《海邊也是一個世界》時並沒想過馬鐵奧這個故事,但我那時肯定已經讀過了,我在處理陸高勒死陸二的過程的時候,幾乎是和馬鐵奧殺死自己的兒子一樣的冷峻,一樣的冷靜,一樣的冷酷。
《馬鐵奧·法爾科內》的結尾:
母親擁抱了她的兒子,哭著回到了她的木板房。她跪倒在聖母瑪麗亞的像前,虔誠地祈禱起來。與此同時,法爾科內已經在小路上走了大約二百步,走到一條小山溝時,才停下來。他走下山溝,用槍托探了探土地,發現它很柔軟,很好挖。他覺得,對他的計劃來說,這地方確實很合適。
他的計劃是什麼?前麵梅裏美沒告訴我們。
“福爾圖納托,來,站到這塊大石頭旁邊來。”
孩子照他的命令辦了,然後,跪了下來。
“祈禱吧。”
“爸呀,我的爸呀,別殺我!”
“快祈禱吧!”馬鐵奧惡狠狠地重複道。
孩子一邊抽噎著,一邊嘟嘟囔囔地背誦了一遍《天主經》和《聖經》。父親則在每一段經文的最後,用響亮的嗓音,回以一聲:“阿門!”
“你會念的經就隻有這些啦?”
“我的爸呀,我還會《聖母經》,還有姑姑教我的連禱文。”
“那可是太長了,不過,沒關係,你念吧。”
實際上這一刻對馬鐵奧來說並不像講故事的人講的那麼輕鬆。就像情人不願意走捷徑一樣,馬鐵奧這時候讓兒子念經文。兒子念完了,他問兒子還會不會別的,要他接著念。兒子多念,那個要命的時間就會推遲一會到來。實際上馬鐵奧沒有心情和耐心去聽經文,因為他要做的事情已經決定了。經文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兒子念下去,最後的那一刻就能推遲到來。
孩子用一種幾乎聽不清的小聲,念完了連禱文。
“念完了嗎?”
“哦,爸,饒了我吧! 寬恕我這一次吧! 我再也不這樣了!我一定去求我的隊長叔叔,讓他們饒恕賈奈托。”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馬鐵奧就已經給槍裝上了彈藥,他一邊舉槍瞄準,一邊對兒子說:
“願上帝饒恕你!”
孩子絕望地掙紮著,想站起來,去抱他父親的膝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馬鐵奧開了槍,福爾圖納托應聲直挺挺地倒下死去。
馬鐵奧瞧也不瞧死屍一眼,就起身回家,想找一把鐵鍁,準備去埋葬他的兒子。還沒等他走幾步,就遇上了他妻子,她是聽到槍聲後趕來的。
“你幹了什麼啦?”她叫嚷道。
“公正的處決。”
“他在哪裏?”
“在山溝裏。我就去把他埋了。他是祈禱了之後,作為基督教徒死去的,我會請人給他做彌撒的。派人去告訴我的女婿提奧多羅·比安基,讓他來跟我們住在一起吧。”
這今小說差不多跟《卡門》一樣,到最後的時候——如果你讀進去了——你要是可能不被結尾震撼,可能不被拖入地獄,你真是個狼心狗肺的讀書人。
這就是梅裏美,十九世紀法國偉大的短篇小說家,也是我心中永遠的偶像。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900—1985),俄裔美國作家。1973年因其終身成就被美國授予國家文學金獎。曾執教於威爾斯利、斯坦福、康奈爾和哈佛等名校,講授文學。代表作《洛麗塔》(LAffaire Lolita)。寫於20世紀30年代初的《黑暗中的笑聲》(Laughter in the dark),是納博科夫的另一部長篇傑作之一,其藝術性並不低於《洛麗塔》。隻是,《洛麗塔》有一個畸形的奇特故事為它開道,而《黑暗中的笑聲》卻依附於一個凡俗的故事。但這恰恰證明了,對一個偉大作家來說,故事並不是最重要的,也就是:並不在於他“說什麼”,而在於他“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