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講梅裏美:《馬鐵奧·法爾科內》(1 / 3)

在小說的曆史上有很多專門擅長寫短篇的大家,有一些作家的名字在文學史上名震一時,但是他們一生幾乎沒有什麼長篇,最典型的像大家都很熟悉的美國作家歐·亨利。歐·亨利隻有一部長篇——《白菜與皇帝》,非常一般,幾乎不值一提。但歐·亨利小說在文學曆史上照樣是舉足輕重的,“歐·亨利式的結尾”是文壇上最習見的術語。像這種情形的作家還有一些,比如梅裏美。

梅裏美在法國文學史、世界文學史上都有非常高的地位。因為比才的歌劇名聞天下的《卡門》就是梅裏美的代表作之一。梅裏美一生大概隻寫過一部長篇:隻有十幾萬字的《查理九世時代軼事》。

跟梅裏美類似的還有一些作家,比如中國二十世紀初的一個大作家,一個真正的大作家——柔石。柔石一輩子隻有薄薄的一小本書,但他確實是個大作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個特別重要的作家。他的代表作曾經拍過電影,是一次成功的改編,就是《早春二月》。《早春二月》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作品,當時是集中國影壇一群大腕,導演是北影廠的謝鐵驪。《早春二月》根據柔石的名著《二月》改編,《二月》這本書的序是魯迅親自寫的。《二月》是個中篇,大約五六萬字,比一般的中篇略長一點,講的是一處江南水鄉小鎮上的一個三角戀愛的故事,非常之精彩。他還有一個特別著名的短篇,叫《為奴隸的母親》。當然,他還有一些短篇。他也有一個長篇,叫《舊時代之死》,這個小說我沒讀到,因為好像從新中國成立以後就沒有新的版本。柔石的小說太早了,他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作家,也就是中國新文學運動最早的一批作家,他盡管可以說是魯迅的學生輩的,但事實上他們創作的年代差不多。柔石的低產有他特殊的原因,因為他實在是太年輕就死掉了,二十幾歲,所以他沒有機會寫很多小說。

在國外還有一個相同的比照,十九世紀末的一個美國作家克萊恩,也是二十幾歲就死了,他一生隻有幾個短篇和一部小長篇,跟柔石差不多。他那部著名的長篇叫《紅色英勇勳章》。他被很多大作家推崇,海明威對他就非常推崇,給他的評價非常之高。很多作家都說第一部描寫戰爭最成功的小說就是克萊恩的《紅色英勇勳章》。美國現在的大作家梅勒曾經寫過《裸者與死者》,是世界上反映二戰的最有名的戰爭小說之一。梅勒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最主要的小說家之一,他說過:“在克萊恩寫過《紅色英勇勳章》之後,很多作家都不再敢寫戰爭。”而且克萊恩是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一次戰爭,他寫的《紅色英勇勳章》裏的戰爭完全是他想象的。我們國內也翻譯了他兩個特別著名的短篇,一個叫《藍色旅館》,還有一個叫《海上扁舟》,也有翻作《小劃子》《小舢板》。這是個影響非常大的作家,他對二十世紀文學的影響是特別大的,但他二十幾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也有作家不是因為早夭,一生也以短篇為主。我們講過的奧康納,一個特別擅長寫邪惡的女作家,她著名的小說有《好人難尋》《善良的鄉下人》《公園深處》,都是短篇。

這也成了一種很奇特的現象,在文學曆史上總是有一些專門擅長寫短篇的高手,他們在文學曆史上形成了另外一處特別獨特的風景,包括我們熟知的既不是短命,作品也不是很少的另外一些大作家,像契訶夫。契訶夫的主要作品都是短篇,他長一點的東西都不太好。他的短篇就不用多說了,他是短篇小說曆史上的巨匠之一。還有莫泊桑,莫泊桑寫了很多長篇,但是幾乎不值一提。我少年時期讀過他的《漂亮朋友》《一生》,還讀過他的《如死一般強》。看他那些長篇你會覺得他完全是個三流,或者三流以下的作家,根本不配他那種盛名。但莫泊桑肯定是短篇曆史上的大師。

我前邊舉到的大作家,要麼是十九世紀末的,要麼是二十世紀初的。梅裏美也是十九世紀的作家。十九世紀是文學的黃金世紀,很難有哪個作家不是著作等身,梅裏美著作量卻非常小,但卻是影響非常大的大作家。當然他最著名的是《卡門》和《高龍巴》,都是篇幅比較大的中篇。梅裏美還有一個短篇和這兩個中篇幾乎一樣著名,一點都不遜色,叫《馬鐵奧·法爾科內》。

這是一個短篇,篇幅和我們現在習見的短篇差不多,翻譯成漢字大概是八千字到一萬字,篇幅不大。這小說在十九世紀就誕生了,不消說它是一個古典主義風格的小說,可以說是古典主義的傑作之一。古典主義和十九世紀興起的現實主義,包括十九世紀晚期興起的心理現實主義(就是走向內心的、長於心理描寫)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法國作家在古典主義這條路上通常走得比法國以外的歐洲作家要遠一點,因為法國在古典主義上曾經出現過無比偉大的大仲馬。大仲馬今天也在被全世界閱讀,被全世界不同人種、使用不同語言的人們閱讀,差不多兩百年裏長盛不衰,他是十九世紀初的大作家。

《馬鐵奧·法爾科內》這個小說是一個跟常情常理相悖的故事,是爸爸殺兒子的故事。爸爸殺兒子相比之下比媽媽殺兒子可能要容易一點,但是由於血緣、由於人類的財產繼承這麼一種特殊的力量,爸爸殺兒子通常也是不可思議的。我們經常會聽到一個不肖之子殺掉他爸爸或者媽媽的故事,但確實不會經常聽到親生父親殺掉自己兒子、親生母親殺掉自己兒子的故事。因為寫這種故事(假如你是個認真、嚴肅的作家)自己會發抖,心裏會充滿恐懼,那確實是跟常情常理相悖,是太不一樣的感受。

我自己曾經有這種嚐試,我寫過一個母親殺兒子的故事,可能這是所有殺人故事裏邊最難講的。時代不一樣了,現在的人可能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但我們那個時代不同,我們寫作的時候經常是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寫的故事混淆,經常分不清它們之間誰更真實。所以從我的寫作經驗上來看,我覺得最難寫的是那一篇,叫《舊死》。一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這是我的傑作,是我寫得最好的小說。當然,批評家們、文學史家們好像更願意談別的,他們覺得別的可能更打動他們,但是更打動我自己的是這篇《舊死》。

《馬鐵奧·法爾科內》的故事不太大。背景是在地球上最特別的地方:科西嘉。似乎全球黑手黨的老巢都在科西嘉上,那裏特別能出那種非常陰森、非常恐怖的故事。

這是一個講義氣、有原則的男子漢的故事。梅裏美在寫到馬鐵奧的時候是這麼寫的:

這是一個小個子,但卻強壯,頭發卷曲,黑如煤玉,鷹鉤鼻,薄嘴唇,眼睛大,炯炯有神,臉的膚色如同靴子的裏子。他的槍法神奇無比,聞名遐邇,盡管在當地不乏眾多的神槍手。比如說吧,馬鐵奧打岩羊從來不用大粒霰彈,遠在一百二十步之外,他一槍命中,說打腦袋就中腦袋,說打肩膀就中肩膀,從不失手。夜晚開槍也同白天一樣,百發百中。他的這一本事是別人告訴我的,對從未到過科西嘉的人來說,這種本領興許令人無法相信。在深夜,人們在八十步開外的地方,放上一枝點燃了的蠟燭,蠟燭前再擋上一張盤子大小的透明紙。他舉槍瞄準,然後,一人吹滅蠟燭,再等一分鍾,他在漆黑一團中開槍,四次中有三次能打穿透明紙。

……聽說在他娶得妻子科爾特時,當年他曾毫不客氣地殺過一個情敵,而且,這個對手無論在沙場上還是在情場上都是一把出了名的好手。至少,人們都說,馬鐵奧一槍撂去,就把正對著一麵掛在窗前的小鏡子刮胡子的那家夥送上了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