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講美國南方文學的代表作家麥卡勒斯。麥卡勒斯在美國二十世紀的文學中占有很獨特的地位。美國南方文學非常了不起,可以算是一個文學流派。這個流派的代表人物比如福克納,是名震世界的大作家,在文學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麥卡勒斯在美國的南方文學中卻是有些另類的。她出生於一九一七年,到一九六七年去世的時候,才隻有五十歲,應該說還是相當年輕的。這是一個比較怪異的作家,她的身體是殘疾的,患過小兒麻痹症,導致終身癱瘓,最後又死於乳腺癌。她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作家,總是比較憂鬱,所以她的小說讀起來也都讓人覺得特別壓抑。她比較著名的長篇小說有《心是孤獨的獵手》,而最出名的是《傷心咖啡館之歌》。這篇小說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剛剛進入中國的時候,引起了非常大的反響,可以算是風靡一時,幾乎每個人都在讀。
她的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和辛格的小說《市場街的斯賓諾沙》有一點類似。在《市場街的斯賓諾沙》當中有一個女主角多比,在《傷心咖啡館之歌》中也有一個女主角叫艾米利,和《市場街的斯賓諾沙》中的多比非常相像。我們不知道兩位作家之間是否有過交流,因為他們是同一時代的人,但也不能妄加推斷,畢竟辛格的小說寫的都是他的故鄉波蘭的猶太人的故事,而麥卡勒斯的小說則完全是地道的美國小說。但非常有趣的是,他們這兩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真的是異曲同工。《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女主角艾米利也是一個高個子。說起來,好像類似的文學形象也不隻是她們兩個。作家們似乎總是喜歡創造一些比較獨特的,說醜陋也不完全是的形象,比如總是把一個女人形容得像男人一樣,讀者看了之後可能就會覺得這個角色有些異樣,因而印象深刻。比如福克納的《獻給艾米利的玫瑰》,一個關於女人的故事,裏麵的女主人公也叫艾米利,她是一個老貴族,公開把自己的情人毒死了,鎮子上想跟她交涉,卻又懾於她的權威。我就想,為什麼在世界名著當中,有這麼多性格乖戾、陰鬱的女人形象,而且都是年齡很大的女人?非常特別。
今天我們講的《傷心咖啡館之歌》的主人公艾米利就是那麼一個角色。她從表麵上看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人,會釀酒,她釀造的酒在方圓百裏無人可及。讓人難過的是,小說最後給她安排了悲慘的結局。
艾米利小姐釀的酒在當地來說是最好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和她的作坊進行競爭,當艾米利小姐的酒坊不再釀酒的時候,當地的人民受到了巨大的損失,就像說如果法國南部的葡萄酒不再生產的話,那麼蒙受損失的不僅僅是法國南部農民,可能全世界愛好葡萄酒的人們都會受到巨大損失。
在小說裏麵我們看到,艾米利小姐是一個身材高瘦的女人,麥卡勒斯並不是一次就比較完全地告訴讀者艾米利小姐是什麼樣子的,她在不同的時候告訴我們不同的細節。比如說,小說裏麵講到,艾米利小姐平常是穿工裝褲、布襯衫的一個很男性化的高瘦的女人,如果她的情緒不好的話,就會把頭縮進襯衫裏麵。但小說在後麵又會提到,她在某一個需要穿裙子的時刻也會穿上裙子,如果她覺得裙子礙事的話,她就會把裙子撩得很高,露出長滿黑毛的粗壯的腿。她從來不會顧忌別人的看法,也不會顧忌到在當時的社會中,女人身體的很多部分是不能外露而需要包裹起來的。她還有一種絕活就是做香腸,她的香腸做得特別有味道,她的運氣也很不錯,除了擁有一座釀酒廠外,她還擁有鎮子上最大的建築——一家店鋪。這個店鋪是她繼承到的產業。她的店鋪出售各種東西,比如肥料和其他的各種日用品。她的家裏就非常有錢,而她自己又非常能幹,有自己獨特的手藝,而且是兩種獨特的手藝,所以,小說中講到,艾米利小姐是當地最有錢的女人——她不是最有錢的人,卻是最有錢的女人。
艾米利小姐以前曾經有過一段婚姻生活,但後來一直是單身。她最大的本事就是賺錢,她能夠在她看到的所有人的臉上看到賺錢的機會,她是一台能幹的賺錢機器。而且我們前麵講到,她是一個很中性的人,不是一個嫵媚婀娜的女人,她的另外一個最大的愛好是打官司,一種非常耗財的活動。如果走路的時候,她被一塊石頭絆倒了,那麼她爬起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仔細觀看周圍的一切,看看是誰有可能跟這塊石頭有關,好去和他打官司,而且如果可能的話,她甚至要和這塊石頭打官司。她就是這樣的一種人,對打官司迷戀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在這個破敗的鎮子上,人數最多的是紡織工人。這個小鎮本身就是由一個紡織廠帶動起來的,而這個紡織廠也是一個陳舊的廠子。在這個以紡織工人為主要居民的鎮子上,大家的生活日複一日,沒有什麼變化,除了孩子們在不停地長高以外,任何東西都是一成不變的,甚至人們臉上的表情和談話的內容都是不變的。在這樣的小鎮上,艾米利小姐的雜貨鋪是人們會聚閑談的一個場所。因為店鋪比較寬敞,帶有廊道,閑下來的人有事沒事就要過去坐坐。
就在這一成不變的生活當中,突然事情發生了改變:有一天,兩個人正坐在走廊裏望著空蕩蕩的大路。忽然一個人開口說,我看到有一個東西走過來。他的兄弟說,是一隻走散的牛犢。我覺得麥卡勒斯的描述很有意思,因為走過來的影子還太遠,看不清楚:“月亮給路邊那溜開花的桃樹投下了朦朧扭曲的影子,在空中花香青草甜美的氣息和近處散發出來的暖洋洋、酸溜溜的空氣混雜在一起。另外一個人說,不,那是誰家的小孩。”這個時候,故事的第二個主人公——李蒙就要出場了。
李蒙的身高大約隻有艾米利的一半,因為小說中描寫他的視線正好在艾米利的腰部。身材矮小的李蒙的出場是一個奇特的畫麵,沒有人把他當作人,但他確實是一個人。他到了人群麵前說,他要找一個叫艾米利的小姐。艾米利小姐就說我是。於是李蒙就自稱是艾小姐的表親,七大姑八大姨地倒騰家譜,最終把自己倒成了艾小姐的表哥。
前麵我們講過,艾米利小姐是一個很能賺錢的人,一個很能賺錢的人通常也是一個很愛錢的人,誰也不能沾她的光,占她的便宜。作為村子裏的富豪,在此之前就曾經有很多人跟艾米利小姐攀親,但都沒能得逞,所以當李蒙這樣一個畸形人試圖說明自己是艾米利小姐的表哥的時候,村子裏的人都認為他是自討沒趣,艾米利小姐肯定會把他拎起來扔到鎮子外麵去,因為艾米利小姐是一個很強壯的人。小說的後麵甚至描寫了一個艾米利小姐和人決鬥的場麵,描寫非常精彩,非常形象,簡直可以稱為拳擊專欄。麥卡勒斯生活的時代還沒有發達的競技體育,如果她活到現在,一定可以成為專職體育專欄作家。李蒙為了證明他是艾小姐的表親,他拿出一張兩英寸大的小照片,裏麵有很多人,每一張臉都是模糊的,幾乎連性別都分不出來。李蒙從這張模糊的照片中指出艾小姐的母親和自己的母親,試圖以此證明自己和艾小姐的關係,並且很快因為看到表妹而激動得號啕大哭。這時候鎮上的人都在等著看艾小姐如何收拾這位攀親的表哥,但是艾小姐那從來沒有感情的眼睛裏卻突然充滿了憂傷地看著小侏儒。需要提到的是艾米利小姐還是一個遠近聞名的醫生,鎮子上的人們生了大大小小的病都會前來找她醫治。艾小姐看著侏儒說,你不要哭,我給你一點靈丹妙藥——所謂的靈丹妙藥,就是艾小姐自己釀造的酒。然後就拿出酒給李蒙喝。我們知道酒是有鎮定作用的,李蒙喝著,慢慢就不哭了,情緒逐漸穩定下來。周圍的人們還在等著看熱鬧,這時候感到很沒趣,艾米利小姐於是宣布店鋪打烊,趕走了所有的客人。人們散了以後,艾米利小姐對李蒙說,你是不是餓了,我還有點剩飯,你先吃一點。艾小姐是那種決不虧待自己的人,所以她的剩飯也還是一頓豐富的晚宴。
在第三天的晚上,所有的流言已經差不多彌漫到全鎮的時候,終於有鄉鄰們耐不住寂寞了。有八個人聚集到艾米利小姐的店鋪的廊道上。這時候,他們看到艾米利小姐,衣冠整齊、穿戴幹淨地從樓上下來了,工作裝、襯衫居然連一滴血都沒有。他們期待的是劊子手形象,渾身血跡斑斑,但她居然渾身一滴血都沒有,幹淨明亮。而且她下來以後——她的辦公室在一樓,自己坐在她的辦公室裏去了。她在辦公室裏寫寫算算地辦公,這麼一群人圍著她,大家就覺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心裏麵特別不平衡。大家說,她不會是殺了人還這麼沉著呀,但她又怎麼可能沒殺人呢?她兩天沒露麵,而且小侏儒到了她房子裏就消失了。這小侏儒的消失很像福克納的艾米利消失時那樣:把人毒死以後,在床上放了四十年。在《獻給艾米利的玫瑰》中,福克納描述那個艾米利的時候,說艾米利小姐的頭發,原來的一頭黑發慢慢變成一頭鐵灰的頭發,然後說艾米利小姐死了的時候,這麼多男子蜂擁向著艾米利小姐住著的樓上的房間衝上去的時候,他們居然驚訝地看到床上有一具已經腐爛了四十年的屍體。你們想想那多惡心,更惡心的是那個屍體頭枕著的枕頭,還有幾根鐵灰色的頭發,艾米利小姐一生都和發臭的屍體睡在一起,她一直到晚年還和那具屍體睡在一起。
一個老女人,脾氣古怪,大家對她充滿了猜測,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實際還有更讓人失望的,大家看到艾米利小姐一本正經地在那兒假模假樣的,都想:她太正經了,你看她殺了人以後,在那兒居然裝得像沒有事兒一樣,她還能算賬,還能寫字。就在這時候,突然,他們聽到樓梯響了,打扮得煥然一新的李蒙表哥,正從樓梯走下來。大家這個失望啊,所有的想象力突然發現都是一堆肥皂泡,什麼都沒有——李蒙表哥居然大模大樣地下來了。看看他們是怎麼說的:“他們抬頭一看都傻了眼了,原來那個在意想中被殺了的羅鍋,……他穿著艾米利小姐的襯衣……”艾米利小姐的身量,襯衣給他穿恐怕是不合適的,不要說他有三四英尺高,就是一般身材的女孩,她們穿艾米利的襯衣也基本上要到膝蓋,這一點都不是亂說,真的有那麼高的身量差距。所以我在想,艾米利小姐的襯衫穿在李蒙身上的樣子一定礙腳的,一定會踩在襯衫的下邊,這是一定的。麥卡勒斯肯定是忘了,順手寫的,咱們也是經常順手寫,寫順手了,邏輯上會有些問題……“他沒穿尋常的長褲,而是穿了很卡身的長及膝蓋的馬褲……那皮包骨頭似的腳上穿了一雙黑長襪,他那雙靴子很特別,剛上過蠟,擦得鋥亮,鞋帶一直係到腳踝。他在脖子上圍著一條雙層綠色圍巾,幾乎遮住他那雙又大又白的耳朵……來到那夥人中間”。
李蒙表哥終於現身了。現身以後讓大家真的很失望,但是接著在半個小時裏邊,他居然和八個圍觀者——其實是本鎮派來的八個代表,窺探這起殺人血案的代表們——他分別和這八個人聊起天來了。他問:你家幾口人呀,你老婆多大年紀呀,丈母娘多大年紀呀,小姨子多大年紀呀……反正就是跟每個人聊天。聊的過程裏邊,大家覺得,這個小羅鍋蠻好玩的,蠻親切的。
這是一個開端。這個時候,我們的“傷心咖啡館”還沒有誕生,這時候還沒有傷心咖啡館。這時候有的隻是一個雜貨鋪,一個巨大的雜貨鋪。原來小羅鍋李蒙是這麼一個有親和力的人,大家立刻覺得輕鬆了,有趣了,大家立刻也忘了鎮上傳了一整天的關於李蒙被殺、被碎屍、被怎麼怎麼樣的恐怖故事。大家已經從這個恐怖故事裏邊走出來了,小羅鍋李蒙就有這麼大的魅力。他跟大家聊天的時候,他不能坐在尋常的板凳上,因為要他趴到板凳上會很辛苦的,他那麼矮,他是坐在一個肥料袋子上。
就在這天晚上,有了一個特別好的創意:搞一個咖啡館。因為李蒙來了以後,先是艾米利看到李蒙下來了,跟大家打招呼,這樣就等於今天晚上又開張了。然後就是,艾米利又給自己倒上她的美味的像靈丹妙藥一樣的酒,然後她又給李蒙倒上,他們倆也拿著酒跟大家聊天。“(這一天聊了很久,他們喝了足足兩瓶威士忌。)”這是麥卡勒斯小說裏麵用括號告訴我們的。這一點很重要。說兩大瓶威士忌,大瓶是多大,我也不知道。反正這八個人喝了兩大瓶威士忌,在這個過程裏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突然發現,人們應該有個去處,最理想的地方應該就是——傷心咖啡館。因為艾米利小姐的大房子是在鎮子的中心,平常也是閑人們逗留的地方,舊址叫傷心咖啡館。其實不如叫傷心酒館,因為這裏麵從始至終我沒看見艾米利小姐賣咖啡,好像一直在賣自釀的美酒。這時還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大家在喝酒的時候,艾米麗小姐和顏悅色的,李蒙表哥和每個人愉快地聊天的過程裏邊,大家突然發現,過去那種說粗話呀,那種舉止粗俗呀,都不見了,大家突然變得彬彬有禮起來了。所以麥卡勒斯小姐告訴我們說,咖啡館有了個好處就是:人們進去之後,自覺地不再大聲說話,不再言辭粗魯,人們進了咖啡館自然而然地變得彬彬有禮,變得溫文爾雅。
就從李蒙表哥變成房子的主人之一的時候,第一次露麵就誕生了一個處所——咖啡館。這是一段很悶的日子,四年時間,幾乎沒有什麼波瀾,波瀾不驚,沒有什麼意外,沒有什麼其他的值得一說的事情。隻是本鎮的人們已經接受了身邊的咖啡館文化,就像現在上海人民接受了咖啡館文化一樣。幾年前上海人一說晚上去哪裏,肯定是一個地方:衡山路。後來又有了第二個去處叫新天地,當然還有第三個、第四個去處。咖啡館生活,其實我們叫泡吧,說的是同一個東西,已經變成了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四年裏邊,鎮上的人發現,有這個咖啡館是個很愜意的事情,它變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這個過程裏邊,麥卡勒斯告訴了我們一點關於李蒙和艾米利的情形。她沒說他們上床的事情,到最後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情人,但是我們大概知道,她二樓有三個房間,他大概告訴我們大的臥室裏是李蒙,小的臥室裏是艾米利。她這麼告訴我們的時候實際上是告訴我們他們倆並沒有同居。他們這個關係麥卡勒斯從始至終沒告訴我們。她告訴我們的另外一條信息,是說他們經常一道出去到田裏看看,到廠裏看看廠裏的事情,然後一道打理店鋪。因為艾米利小姐是有錢人,有汽車的人,那個時代汽車還沒有普及,艾米利小姐就有自己的汽車。那麼他們一道開著汽車出去,人們經常可以看到艾米利小姐是把李蒙放到肩膀上,騎到她脖子上……李蒙則經常揪她的耳朵……這不像她兒子一樣麼?我們經常看到爸爸馱著兒子就是那種情形。這是表妹替代了爸爸的角色,把表哥馱到肩上、脖子上,表哥經常揪她耳朵,然後抱著她的大腦門說她的腦門很大……很親密,麥卡勒斯給我們在故事裏麵提的是這樣一個情形。
我不知道麥卡勒斯個人的愛情生活是什麼樣子,但她應該是一個愛情哲學家。我們可以把他們在一起看成一個愛情故事,但是他沒有告訴我們愛情的東西。這個故事整個是一個三角關係,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之間的關係,另一個就是後來的惡棍,那個艾米利小姐決鬥的對象,也是她的前夫。但是故事到這個時候她的前夫並沒有出現,她前麵的婚姻的狀況也在後邊,也是在她前夫出現了之後講到的。我們沒有看到艾米利小姐她怎麼戀愛,故事從始至終都沒有提供。所以我在想麥卡勒斯小姐是不是真的戀愛過。因為一個殘疾人,後來又得了癌症,不太知道她的愛情生活怎麼樣。她對愛情生活知道得有限,所以小說裏也沒有描述。但是在她的小說裏邊,她有她的很有趣的愛情觀:“當然了,艾米利小姐是一個健壯、莽撞的人,有六英尺高,而李蒙表哥隻是一個變態的小羅鍋,隻齊她的腰。不過,對於胖堆什麼狐朋狗友的就更有意思了。他們瞧著越是不匹配的他們越是感興趣。至於那些善良的人們,他們認為,他們這兩個人,在肉體的接觸中能夠得到滿足,這僅僅說明這是他們自己與上帝的事情,一切有頭腦的人對這種猜測的看法都是一致的——他們直截了當地認為,這是無稽之談,這樣一種戀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呢?”我們在這節能看到:“首先愛情是發生在兩個人之間共同的經驗,不過他們的共同經驗並不意味著他們兩個人身上所引起的反響是同等的。世界上有愛者,也有被愛者,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然而往往被愛者是愛者心裏平靜了好久後引起衝動的觸發劑。每一個戀愛的人多少都知道這一點。他在他的靈魂深處感覺到這是一種很孤獨的感情。她逐漸體會到一種新的、陌生的孤寂,正是這種發現使他痛苦。因此對於戀愛者來說,隻有一件事兒可做,他必須盡可能深地把她的愛情禁錮在心中,為自己創造一個全然的、認真的、奇異的,完全為他單獨擁有的世界。我還得添上一句,我們所說的這種戀愛,倒不一定是一個正在攢錢買結婚戒指的年輕人,這個戀愛者也可以是老人,也可以是兒童,總之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至於被愛者,也可以認為是一種類型的人,這種類型的也可能被認為是一種愛情的觸發劑。一個顫顫巍巍的老爺子也可能鍾情於二十年前某一個下午他的奇遇的一個陌生姑娘……”牧師也會愛上一個墮落的女人,我講過《紅字》,那個裏麵不是牧師愛上一個墮落的女人嗎?“被愛的人可能是油頭滑腦,有不良惡習,一向對事情認識得清清楚楚……可是這絲毫不影響他感情的發展;一個頂頂平庸的人,也可以成為一個美麗狂放的戀愛對象。就是一個再招搖的人也可能被瘋狂地愛上。”實際上,她是在告訴我們,就是艾米利小姐是有可能愛上李蒙表哥的。反正我還是不太信。“一個好人也能成為一個戀愛的、放蕩的觸發劑,一個神神道道的瘋子有可能使某人的頭腦裏成為一首純美的牧歌。因此,任何一次戀愛的價值與質量,純粹取決於戀愛的本身。這也就是我們大多數人寧願愛,也不願被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今天據我知道,女孩子們,今天坐在這兒的半數以上都是女孩子,還是認為被愛比較好。被愛,所有的主動權都掌握在你的手裏。對方可以隨著你的手指轉來轉去,你叫他往東他就往東,你叫他往西他就往西。你要是愛,你就慘了。我們經常說,上帝要懲罰誰,就叫誰去戀愛。
最後,人們都願意作為一個戀愛者,都願意去愛,那麼麥卡勒斯認為:“被人愛的這種處境是讓人無法忍受的。被愛者懼怕,憎恨愛者,這也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因為愛者總是想把所愛者,剝得連靈魂都裸露出來。愛者瘋狂地渴求與被愛者發生任何一種可能的關係,正是這種經驗隻能給他自身帶來痛苦。”這是麥卡勒斯的愛情觀。因為她無論是從身體還是從心靈,我想她都不是正常的,都是變形的,畸形的。那麼她從一個畸形的、扭曲的靈魂裏麵,蹦出她的愛情觀,所以才有《傷心咖啡館之歌》這麼一個奇異的戀愛故事。
這時候,我們終於不能不提馬文了。他是艾米利小姐的前夫,比艾米利小姐矮一英寸,一米八左右的個子。據描述是很英俊的一個人,但也是一個典型的浪蕩公子。他很能幹,原來也是紡織廠裏的一個維修工,技術也好,人也聰明。而且,用現在的話說,很酷——他曾經殺死一個人,他殺死這個人之後他想他這輩子不能經常殺人,隻能偶爾殺殺人。所以他把一隻耳朵切下來,放在口袋裏,沒事就擺弄那隻耳朵……夠酷吧。很奇怪,無論在歐洲還是在北美,到處都是鬆鼠,鬆鼠和人生活在一起。隨便在有樹的地方總是有鬆鼠。鬆鼠也不一定在鬆樹上,因為這有一片草地,有一棵很大的樹,樹上就有鬆鼠。我想鬆鼠可能不光吃堅果,也吃其他的果實。這種動物在歐洲和北美隨處可見,它和人是在同一個空間裏生活的。這個很奇怪。這個故事也提到,那裏經常有鬆鼠。鬆鼠的尾巴很漂亮,它身體不大,卻有和軀幹一樣長的尾巴,在樹上躥上躥下的時候,非常可愛。馬文,我的本家,這家夥閑著沒事就拿鬆鼠的尾巴剁著玩,非常惡劣。剁鬆鼠的尾巴,就和拔孔雀的翎子一樣。鬆鼠標誌性的樣子就是它的尾巴,非常漂亮,就像兔子的耳朵一樣,你們想象一下,馬文是多惡心的一個東西。“他就是經常做這種事情。他也很豪爽,他口袋裏經常帶大麻葉,但是大麻已經被美國政府禁止了,雖然後來又放開了,但是當時仍是毒品。他經常身上帶著大麻葉,對那些抑鬱的人,不開心的人,或者是遇到了意外的人,他總是隨時相助,拿大麻葉給這些人,‘來,吸一支……’”。他總是很仗義,就是這樣一個男人。這個馬文,擁有女孩無數,女孩們都迷他,又被他一個一個地拋棄。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馬文得到了鎮上所有漂亮女孩之後,他突然發現,這些漂亮女孩比起艾米利小姐簡直不算什麼。她們怎麼能跟艾米利小姐比?艾米利小姐從來不拿正眼看他一眼,從來不會眼睛水汪汪地、含情脈脈地對著他。他特別受不了這個事實。那時候艾米利小姐隻有十七歲,他就開始求婚。他也很意外,他覺得艾米利小姐那麼酷的一個女孩,肯定不好追,沒想到他一求婚,“行”,就答應了,馬上就結婚了,很順利。他奇怪的就是結婚之後第一個晚上,艾米利小姐不讓他上床,把他從床上給揍下來了,然後他就很孤獨地在沙發上睡了一晚。之後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怎麼艾米利一點好臉都沒有?這個不是裝酷了,已經是她老公了,按道理,天經地義,要盡人事兒的,你就是不信天命也應該盡人事啊!不行,他每次試圖接近艾米利小姐的時候,艾米利小姐都對他拳腳相加。後邊我們才知道,艾米利小姐曾經是當地非常有名的摔跤手。經常是他一上床就被打下來,然後他就是眼巴巴的,剛才我說眼睛水汪汪的、含情脈脈的不是艾米利小姐,反而是他馬文了。我的本家兄弟就是這麼沒出息,就是一直眼淚汪汪地看著艾米利小姐,不能靠前。他越這樣,艾米利小姐就越倔,越不讓他上,他就是花很多的錢給艾米利小姐買來金表呀,好吃的東西呀什麼的。艾米利小姐倒是不客氣,正好他剛買來的時候,她餓了,她順手就把他買來的東西拿過來給吃了。這個也罷了,最要命的是艾米利小姐把他買的那個非常精美的禮物拿過來馬上拿到櫃台賣去了,不愧是做生意的,開鋪子的。最愚蠢的是,西方跟我們國家前些年的情形不同,他們每個人名下都有自己的財產。馬文有十英畝的樹林,薄有家資。為了討好艾米利小姐,當時非常年輕,他把自己名下的十英畝的樹林,全部轉到艾米利小姐的名下。但是艾米利小姐在提到他的時候,她不說我丈夫,也不叫他的名字,而是說“跟我結婚的維修工”。就在這麼屈辱的情況下,有一次被艾米利小姐揍得非常狠,實在吃不消了,最後跑了。馬文就是這樣一個情形。馬文在那個時候酗酒,艾米利揍他也因為他是一個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