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有一個很大的推陳出新。一般在文學史的分類上習慣把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這段時間稱為新時期。和我們這個新時期幾乎是同時的,在地球另一端——我們是北半球,它是南半球,我們是東半球,它是西半球,正好是在我們背麵的那塊大陸——南美大陸,在八十年代,當然它的文學活動不是起於八十年代,但就在八十年代,它的文學作品被大幅度地介紹到中國來。最重要的,在八十年代的時候,他們有一位代表作家——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他獲得了諾貝爾獎。
當時馬爾克斯僅僅是作為拉美文學的一個代表人物。當我們中國內地的文學相當發達的時候,拉美的文學也相當發達,而且他們的影響更為廣泛。所以當時一大批拉美作家成為世界文壇的主力。當時我們稱之為“爆炸文學”。現在說起來,尤其你們這一代人看來,拉美文學可能已經不那麼有名了。但退回二十年,全中國讀文學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知道拉美文學的。因為那段時間,幾乎全世界都在談拉美文學,在談拉美的“爆炸文學”。它還有一個比較有趣的稱呼,因為這個和當時的我(我整個八十年代幾乎都在西藏)還有一點點關係,拉美文學還有一個稱呼叫魔幻現實主義。那時拉美的小說一下子有別於其他地方的小說。比如歐洲的小說,比較注重人文色彩和人文關懷;前蘇聯的小說,大幅度地逼近生活現實,因為它是一個新的政體——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所以整個前蘇聯文學洋溢著那麼一種樂觀,看上去不太真實的那麼一種樂觀主義。以生活現狀為主,以人們各代經曆的生活為主;我們在新文學開始以後,就是在二十世紀最初的三四十年裏,我們的文學都是在探討人生、探討命運、探求出路。但我們的文學到了共和國成立之後,也就是世紀的中段,也出現了跟前蘇聯文學相類似的樂觀,生活到處充滿陽光。拉美文學的特殊性在哪呢?當時他們的故事裏麵或多或少有現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比如活人和死人經常撞到一起,不同時代的人經常會撞到一起。因為我個人八十年代在西藏,那麼我知道當時在西藏就有一個群落,有專門寫現實和非現實的一批作家,他們很關心輪回,關心另外一個世界裏麵的事情,關心人從我們這個世界走向死亡當中路過的這麼一塊地方。有很多作家在寫生死輪回等類似的故事。所以當時在中國文壇又有說法叫西藏魔幻現實主義。這個概念實際上是從拉美文學的魔幻現實主義中轉換過來的。當時拉美應該說出了一大批非常偉大的作家,他們將永載史冊。比如博爾赫斯,一位阿根廷的大作家。他可能是我們整個二十世紀裏麵三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不管另兩個是誰。可能很多作家會說另外一個作家是他,是他,或是他,但不管怎麼掰手指,掰來掰去,博爾赫斯肯定會是其中的一個,因為他是影響了整個小說觀念的一位巨匠。在博爾赫斯同時代,還有另外一些很了不起的作家,比如古巴,出了最早的也是最了不起的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卡彭鐵爾。
說起來,今天能夠在世界上產生最最廣泛影響的,除了明星人物,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馬爾克斯。當時,他寫了一部長篇,叫《百年孤獨》,這部小說被列為二十世紀十部最偉大的小說之一。有的媒體,當然這種媒體是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把《百年孤獨》排到二十世紀十部最偉大的小說之首。它是寫一個家庭一百年的曆史,完全是時空交錯的,是不成邏輯係列的,這也是魔幻現實主義一個特別突出的特征。今天我並不打算講魔幻現實主義,因為要講它的話,可以開一個學期的課,講那麼七八個作家。巴西的作家亞瑪、秘魯的大作家略薩等等,由於有這麼多名字,他們才能以集團的方式進軍世界文壇。
今天我還是想講講馬爾克斯的短篇。像《百年孤獨》這種長篇,包括他非常著名的《一件事先張揚的凶殺案》那種小長篇,要想在我們的一堂課上講出來,非常困難。可以這麼說:我們這一代作家,在我們個人的寫作風格、美學觀念,包括方法論這些方麵,馬爾克斯都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馬爾克斯在中國的這種熱,我想隻有米蘭·昆德拉可以與之媲美——一個小國的作家一下子風靡整個中國,讓中國的小說家們、中國的讀者們一下子都在討論他。
今天講他的一個非常傑出的短篇——《六點鍾來的女人》。這也是西方文學的一個經典模式。我在講麥卡勒斯的時候會提到《傷心咖啡館之歌》。這又是一個類似的酒吧、咖啡館、餐館這樣類型的故事。就像《傷心咖啡館之歌》裏的小鎮上的人們一樣,我想我們現在的生活也逐漸在向咖啡館、酒吧這種餐飲類的場所集聚。今天在我們能看到的國產的電影、電視劇裏麵,有大量的故事是發生在餐館、咖啡館、酒館這一類場所裏麵的,包括現在興起的一些棋牌室、茶室諸如此類的。可能,過去以家族為主要生活方式的一種生活現今逐漸地在擴大。我現在甚至回憶不起來我們的青年時期平時會在哪裏玩。因為經曆可能相對複雜一點,我們在外麵的時間多一點。有時候我們經常會把自己的生活放到餐館裏去,尤其像我是北方人,北方的小夥子們、北方男人碰到一起,一個比較大的內容就是喝酒啊,聚一聚啊。在這節課之前,我講過一個著名的發生在餐館裏麵的故事叫《藍色旅館》。海明威的《殺人者》也是在餐館裏麵。現在一想,我讀過的外國小說裏麵,有很多都是這種範式。
今天講的這個《六點鍾來的女人》,大概是講在每天晚上六點這個時間的故事。我們知道我們一般晚飯的時間也是在六點,比如你有一個固定的要去的餐館,你差不多每天在一個固定的時間去,也許是六點,也許是六點半。有這麼一家餐館,這家餐館一定不太大,老板基本上和他所有的客人都熟,都能互相交流。有這麼一個小餐館,大概就是這麼一個情形。老板叫何塞,他自己在吧台裏打點著一切。如果有客人來,他特別願意做一件事。他有一個特別大的櫃台,這個櫃台是玻璃的。馬爾克斯的小說是幾十年前寫的,那個時候他們餐館的櫃台居然已經是玻璃的了,這個在我現在是不能想象的,因為現在我們去一些酒吧,它可能隻有吧台上才有厚厚的玻璃。老板的習慣動作就是不停地擦玻璃。玻璃實際上已經擦得不能再幹淨了,但他就是不習慣和他的客人麵對麵地聊天。在和客人搭腔的時候,他的習慣就是拿著幹抹布,一邊說,一邊擦,給你的印象他是在工作。
這天在敲六點鍾的時候,這個女人進來了。她每天在這個時候是一定進來的。她進來以後,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說,哎呀,我肚子餓扁了。這個女人可能境遇不太好。她的職業一直到最後馬爾克斯也沒有告訴我們。她有點像是個妓女。她每天到餐館來都會蹭吃蹭喝。她沒有錢付賬。所以她每天進來的一個固定節目就是說“哎呀,我肚子餓扁了”。今天她進來卻什麼也沒說。她手裏拿著一支煙,坐到櫃台上。那櫃台也像吧台,邊上有高腳凳。老板說,你今天一定是吃多了吧?你怎麼進來沒說肚子餓扁了?這個女人就說,我們先不說這個好不好?我先教教你怎麼做男人。你懂不懂怎麼做男人?你該給我點煙。你沒看見我要抽煙嗎?老板說,我沒看見你要幹什麼。她說,你應該知道怎麼樣做男人。他們倆的對話是這麼開始的。老板還是給她把煙點著了。老板接著就說,你今天跟每天不一樣。她說,我今天跟每天當然不一樣。老板就說,你今天不一樣是你進來沒說肚子餓扁了。但這個女人說,不不不,今天我和每天不一樣,每天我是六點鍾來。老板說,今天你就是踩著六點的自鳴鍾的鍾聲進來的。這女人說,不對,我在這已經坐了一刻鍾了。老板說,我這鍾要是差一分鍾,你馬上把這鍾砸掉。老板覺得你不能說我的鍾不準啊。
老板真是個糊塗男人。老板不知道女人在說什麼,但是老板知道說另外一句話。他說,你每天來,你說你肚子餓,我每天都給你一大塊牛排。這個女人就說,那不一樣。但不管怎麼說,我今天是跟每天都不一樣,因為我今天來的時間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已經在這裏坐了一刻鍾了。老板不懂她是要說什麼。大家不要忘了,今天的這個故事,時間特別有意義。老板還在擦玻璃,一邊擦一邊蒙著頭,突然就說了一句:你知道我多麼愛你?(你感覺不出來他們倆是什麼關係?)女人回應得特別不客氣:你以為你有一百萬,我就會跟你嗎?這個老板說,我不要你跟我啊。我幹嗎要你跟我啊?我隻是愛你。她說,你以為你有一百萬,我就會跟你上床?老板說,我不要跟你睡覺,我隻是要跟你說我愛你。開始我看不出老板為什麼突然會說這句話,但是你繼續看的時候,你就會覺得這個老板近乎沒有道理地讓著這個女人,對這個女人嗬護有加。老板叫何塞,但老板的昵稱是比彼約。在兩個糾纏的回合當中,你會覺得這個女人特別瞧不起這個老板。因為這個女人說了特別傷人的話。她說,你就是有一百萬,也沒有一個女人會跟你這個胖男人。總之,這個女人說了非常難聽的話。你想,當一個男人在向女人示愛的時候,女人居然說,你即使有一百萬,也沒有一個女人會理你這種胖男人。
但這個女人居然會很突然地說,比彼約,你真的愛我?開始我當這話是調情,這女人在撩老板嘛,撩他,逗他。她說,比彼約,我要是不跟你睡覺,你也愛我嗎?老板說,我前麵就跟你說過了,我不是要跟你睡覺。在這老板突然說了一句特別奇怪的話。老板說,寶貝,你要是知道我有多愛你就好了。我告訴你,我每天都想把那些帶你走的男人殺掉。實際上這句話讓我透過這個故事看到了女人的職業。她可能是個妓女,就是一個在酒吧裏麵或者餐館裏麵勾搭客人的妓女。當老板這麼說的時候,我還是不明白一個男人是否真的能夠喜歡這樣一個每天在餐館裏勾搭其他男人的女人。女人說,我們不說這個了,你怎麼就什麼都不明白呢?今天我已經在這坐了二十分鍾了。也就是說這個女人真正進入房間已經有五分鍾了。這個女人說,你真的就什麼都不明白?你不會這麼笨吧?老板說,好,寶貝,隻要你高興,你願意坐多少時間你就坐多少時間,在這裏坐一天一夜也沒有關係。老板並不意會她說的一刻鍾僅僅是在六點鍾的意義上往前推一刻鍾。女人聽他說要把帶她走的男人殺掉的時候,女人突然臉上緋紅,特別得意。她就說,你剛才是不是吃醋了?我好高興啊,你能為我吃醋。老板說,你不要瞎說,你是不是今天中午吃得太多了,肚子還沒餓,現在來尋我開心?女人說,不不不,你真的吃醋了。你如果是為我吃醋,你要告訴我啊。老板說,沒有沒有,我怎麼會啊?我不會的。但是老板接著又說,某種程度上你說得有道理,我就像你說的那樣。女人問,你這話什麼意思啊?老板說,就因為我愛你,我不願意看到你這樣幹。女人就說,我怎麼幹了?老板說你每天換一個男人啊。
如果故事這麼講下去,我就有一點危機感。假如是我的故事,首先我就不能確定我的主人公是不是真的能夠麵對一個妓女,先是麵對她,告訴她我愛你,然後每天給她一塊燒得汁水鮮嫩的牛排,會不會這樣子?然後怎麼辦?
老板說你每天換一個男人。女人說,為了不讓男人把我帶走,你說你會殺死他們?老板說,我會啊,我肯定會殺死他們。這個時候,女人抓住他這句話了。她說,假如我把他殺了呢?老板說,你說這話什麼意思?女人說,不用你殺他們。你不是不能忍受他們帶我走嗎?你不是怕他們帶我回去跟他們睡覺嗎?你不就是怕這個嗎?他說,我不是怕,我是恨他們。這個女人說,我不要你去殺呀,我去殺好不好?老板說,你在說什麼?這個時候女人好像就陷到關於老板要為她殺人的這個話題裏麵去了。她就反複糾纏何塞。老板說,我不會隨便攔阻一個人要殺死他,我殺他是因為他曾經帶走過你。女人說這不是一回事嗎?兩個人談話到了最令人感興趣的關鍵部分。女人的臉已經幾乎貼在何塞那張健壯又紅潤的臉上,離他非常之近。這時候何塞說,我說的都是真的。你想,他和這個女人在討論他是不是愛她,會不會為她殺人的時候,女人把臉幾乎貼到他的臉上,這時候,男人能說的幾乎就是非常英勇的話。女人立刻說,也就是說,你敢殺人?他說,隻要這人跟你睡過覺,我就敢殺了他。他這麼說的時候,實際上他突然底氣不足了。他們倆的回合非常有趣。隻要這個女人往前進,那麼老板也一定頂著往前進。但是近到一個距離的時候,這個老板突然就往後退縮一點。他不會死死地頂上去。我們在這裏看到的男人的心理特別微妙。比如他不止一次地強調,我不是要睡覺,我隻是愛你。我隻是恨那些帶你走的男人。他反複地這麼說。這個女人突然笑得渾身都開始顫動。她說,太可怕了,何塞,太可怕了。何塞居然敢殺人。我絕對不相信,這個胖胖的善人,每天給我端來牛排,我找不到男人就過來和我說話,但實際上他卻會成為一個殺人凶手,太可怕了,何塞!她在反複盯住他討論殺人的話題的時候,突然把這個話題用一句話把它中斷,像用刀一樣一下子把這個話截住,然後開始嘲笑何塞。何塞一下子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像非常偉大的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他寫《第二十二條軍規》的時候,其中人物的邏輯就是這麼奇妙。我把它抽象以後,把它變成這麼一種句式。比如說,你為什麼要上廁所?那個說,我沒上廁所。你為什麼要上廁所?你一定要老實說出來。他說,我沒上廁所,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沒上廁所。問的人說,你說你為什麼上廁所?你不說,今天肯定饒不了你!那個人還是說,我再三告訴你,我沒上廁所。然後問這個話的人突然說,你為什麼不上廁所?一直說自己沒上廁所的人將作何回答?一個人如果運用這種違反邏輯的方式去對話的時候,往往就會出現這種非常奇異的現象。你想,一個女人追問一個男人,你是不是會為我殺人?你是不是真的愛我?你為什麼會這麼想?你能不能殺他們?她在討論的過程中反複要這個男人強調:我會、我能、我怎麼。但她突然又把話題翻過來說,啊,你是殺人凶手,你敢殺人!她的方式一下子就把我們的男主人公給擊敗了。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應對女人的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