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講馬爾克斯:《六點鍾來的女人》(3 / 3)

他們全部的兩個人的時間結束了,這時候六點到六點半。我在這裏講這個故事,可能不止用了半個小時。我不知道作者寫這段故事的時候用了多長時間。我們從故事裏知道,從女人進來到現在,整整半個小時,因為在整六點半的時候鍾響了一下,而且其他的客人陸續來了。前麵我們就知道這個飯店是六點開門,但真正接待客人是六點半。我想這個飯店周圍的用餐者的作息時間大概就是這麼一個樣子。剛剛好在六點半鍾響的時候其他客人進來了。他們倆全部的糾纏一下結束了。而在這全部的糾纏中,何塞由始至終什麼都沒說。他說過:行,按你說的辦;好,就這麼樣;你怎麼說我怎麼說。當然何塞也給了她一點點的希望,他說過,你會回來的,但是你一定要想著給我帶一件禮物來。何塞見有別的顧客進來了,就說,好吧,寶貝,就照你說的辦,你叫我幹啥就幹啥。女人說,那好。因為他們再也不能討論剛才那個話題了。女人說,現在給我一份牛排吧。但何塞說了一句令女人膽戰心驚的話,他說,寶貝,在你臨行前,我再為你烤一客美味可口的牛排。他說給一客牛排不就得了嗎?他卻說在你臨行前。不瞞你們說,我讀到這兒的時候,我心裏都發抖。何塞是,哪怕他給你露了一點點的口風,但很快又讓你對他露的那點口風失去信心。我答應你了,但你從我這句話當中能聽出我是答應你了嗎?我答應為你說謊了嗎?女人突然陷入一種奇特的模糊不清的超現實狀態中。她看著那塊肉放進烤肉的黃油裏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女人全神貫注好像離開了人間。煎熟的肉味在飯館的空氣中彌漫。實際上,女人一下子被擊垮了。她知道她再也沒有希望了,因為這話實在是讓她不敢抱任何一點希望。女人在那恍恍惚惚好半天,牛排煎好之後,她還是在恍惚之中。女人突然說,比彼約。你們知道比彼約是什麼意思?叫比彼約的時候,她就是又有求於他了,又是開始媚了,不再是嘲弄他,而是要降服何塞。女人問他你在想什麼?何塞說的話更模棱兩可了,他說,我在想你能不能找到那個能上發條的小熊。這話更糊塗了。這意思是,我就是撒了謊,把你救下來,你也不一定找得到那個小熊啊,還是說,你到了監獄裏,你怎麼能去找小熊呢?這話什麼意思?看上去何塞蠻笨的,是吧。但實際上何塞真是厲害。我們眼見著何塞一下一下把這個女人打進五裏霧中啊。女人越來越不知道結局怎麼樣了。女人說,當然能啦,但是我要問你是不是能夠答應我在分手的時候提出的要求?何塞從爐子邊上看了看她,說,你還要我說什麼呢?難道這塊烤得香噴噴的牛排還不夠嗎?女人說,不夠。何塞說,你說什麼?女人就著牛排說,我還要一刻鍾的時間。何塞轉過身看看鍾,隨後轉回身看看角落裏的顧客,他依然一聲不吭地呆著,然後又看看鍋裏煎著的焦黃的牛排,才開口說,說真的,寶貝,我沒法理解。女人說,別裝傻了,何塞。記好了,我從五點三刻起就一直在這裏。

海明威有一個小說叫《白象似的群山》。它是寫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咖啡館裏麵喝咖啡。窗外是阿爾卑斯山,它是歐洲的腹地,因為特殊的地理緣故,雖然海拔不高卻可以常年積雪。兩個人就在說,那個群山像白象一樣。他們的話裏麵充滿了暗示,慢慢地我們大概能讀出那種味道。那個男人說以後的日子還長啊,生活會很美好的。女人說,不,無論如何不行。男人說,這次你一定要聽我的。但是女人說,我什麼都可以聽你的,但這次不行。他們就是一直在說這些話。米蘭·昆德拉有一個小說叫《為了告別的聚會》,也是這麼一個情形。男人是一個流行樂團的樂手,就像咱們今天某一個組合裏的某一個。女人是個服務員。女人不停地和男人說,對我來說,這個世界什麼都不重要,我們愛的結晶最重要。男人說現在它並不是真的結晶,它隻不過是一個幻覺。女人說不,結晶是個真實的東西,我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我在想象它是什麼樣子……反正在這些經典故事裏麵,總歸能夠找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這樣,通常我們能從裏麵感覺到,女人懷了孕而男人在設法說服女人把孩子拿掉。總歸是這麼一種格局。在這樣的格局裏麵,我們今天又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模式。他們一個是餐館的老板,一個是食客,這個食客或許是一個妓女,或許是一個交際花,或者她未必是妓女而是一個風流成性的女人,她也不一定為了錢去怎麼樣,但這個女人肯定有很多男人。她每天都在這個男人的眼睛裏,可是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就在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的這麼一種關係當中,居然還能演出這麼一場大戲。這個男人,由始至終,你可以說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整個晚上在說什麼。可是你又覺得,這個男人好像什麼都知道,沒有什麼不知道的。但是我提醒你們,那個僅僅隻是作家給我們造的一個幻覺。整個故事,從來沒有一刻真正地去麵對這個男人是否知道這個女人發生了什麼,最後他對這個女人究竟承諾了什麼。

我還是有一點疑問。請一個男生回答一下,你覺得何塞會為女人說謊嗎?如果你是這個男人,你會不會為這個女人說謊?(同學:不會吧。)你說說你的理由。(同學:我覺得何塞在那個時候並沒有愛那個女人。)肯定是愛的。為什麼這麼說呢?這個女人每天都在吃一大盆牛排。因為我去過國外,我原來不知道,一客牛排真是非常非常貴。就是在上海,在南京路上一塊牛排大概也要一百多塊錢。他是開小餐館的,他居然每天免費給這個女人煎一塊牛排。所以說,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啦,何況還是晚餐當中最豐盛的——牛排。每次這個女人向男人逼近的時候,要他不說不行的時候,把他頭發拽過來,臉挨著臉,眼睛對著眼睛……每一次這樣的回合,何塞都要對這個女人讓步。肯定是愛她的。(同學:正因為他愛她,所以才不撒謊。因為如果她坐了牢,或者被絞死了,那麼她永遠都不可能被其他男人帶走了。)這是寧可讓她毀滅,也不要自己繼續再嫉妒了。那麼你認為他會不會?(同學:如果我是他的話,在這件事沒有發生,也就是沒有人來問我之前,我還是沒有辦法決定到底會不會。因為他當然是對這個女人愛得很深很深,但是從你的描述裏麵可以聽到,這個人的性格裏麵是有點懦弱的,有的事情他大概會覺得是違法的,就不敢幹了。所以他應該會很矛盾。可能一直要到別人問他的那一刻,他才能做出決定。)我在給你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在想,這個男人實際上,一直到麵對警方的詢問之前,他是做不了決定的。隻有到他不說不行、非說不可的時候,他才會知道他會怎麼選擇。我把對白念給你們聽——小說跟別的東西不一樣——無論怎麼說,可以感到對何塞而言這是一個難題。當然還有一個可能,警察剛好不去問他。如果這個女人要求警察去問他,警察才會去問他。如果這個女人不提出這個話題的時候,也許警察不會問他。但是我們能感覺到這個女人迫切需要有人能證明在一刻鍾裏麵她的存在,就是所謂不在現場或者在現場的證據。那麼作為女生,你覺得你能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何塞身上?(同學:我覺得能。因為從小說的描述來看,這個女人是很落魄的,她吃飯都不付錢嘛。她可能隻和何塞比較熟,並且何塞對她用情比較深嘛,所以她大概能肯定。)可能這個就是我的方式。我是個小說家,我在寫東西的時候,我願意每一次寫一個人物,寫他的行為言語的時候,就會想他為什麼會這樣子做。從我的心裏理解,我總是覺得這個女人是可以把希望寄托到何塞身上。我不知道我這麼講對不對。可能你剛才說的和我心裏的取向比較接近。如果一個女人,有點像我們民間經常說的一個——死馬當成活馬醫,差不多可以肯定這個女人再難找到可以救她的人了。因為在這個時間,她每天都來這個餐館。這變成了一個人們可以直接去麵對的證據。假使她需要這一刻鍾,她能想的有別的人——因為這裏麵有一個時間差,她要的時間並不多,她隻要十五分鍾——我想背後的情節一定是在這十五分鍾之內。她如果不是唯一地把寶押在何塞身上,她不會選擇在六點的時候到餐館來。她會去想辦法把她需要的這一刻鍾騰出來。她會投另外一個人。現在是她已經投到這了,她別無所投。你不能想象,她隻需要一刻鍾的時間,卻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和何塞周旋討論,能不能給她這十五分鍾,這半個半個鍾頭。她用了半個鍾頭去爭取半個半個鍾頭。

事實上,我們從情節鋪排上可以看到她是把何塞看作唯一可以信托的人。她再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不是說如果何塞不能證明她,她還可以找別的托詞去證明她。比如說你可以證明我是六點到這兒的,那麼我就要證明六點以前的一刻鍾我在哪裏。她還有沒有這個餘地?事實上她是沒有了。說實在的,何塞真是夠壞的。你可以拒絕她呀。但是當然,我們還是得從結果去看何塞。如果何塞最終救了她,那這就是對何塞內心矛盾的一個充分展示,一個非常奇妙的人生的瞬間、狀態。如果不是,那麼何塞是這個世界最壞的人,因為他變成一個人的唯一的救命稻草的時候,他不給這個人任何確切的東西。從整個情節往前滾動的過程裏麵,我們感覺是這個女人在玩弄何塞,何塞是個極其被動的人。他隻是被女人逼到一定程度時似乎進了一點。女人剛一緩解,他立刻又處在被動挨打的地位。但是事實上不是這麼一個情景。因為反過來看結果的時候,我們發現何塞是隻貓,女人是隻老鼠,你已經在我的掌控當中了。我看過貓玩老鼠,那真是殘酷到極點。老鼠看到貓是不敢跑的,貓過去拍它一下,老鼠突然一跑,貓一下就到前麵把老鼠截住,一把就抓過去。結果隻能是兩種可能:一個是何塞作偽證,救下這女人;一個就是他如實地向警方呈報。假使是第二種,這個女人被抓、被判刑、被絞死,那麼整個故事就是一個貓玩老鼠的故事。他一直在逗這個女人。給她一點希望,然後模棱兩可。最後女人說,你記住,我是五點三刻到這兒的。

這是大師。你們記住,如果你們當中誰能寫出這樣的故事,你們日後一定會是了不起的大作家。這是我們寫小說裏麵最難的東西。不是說你講了一個曲折的故事,你看大仲馬非常了不起,有那麼漂亮的《基督山伯爵》《三個火槍手》,但他真的沒有那麼偉大,他永遠都不會排在文學排行榜的最前麵。我剛才跟你們說了,馬爾克斯是排在最前麵的。當然我對這個仍然有我個人的看法,我知道在我心中可能不會把馬爾克斯排得那麼靠前。但在我們共同生活的這個時代裏,馬爾克斯肯定是個巨人。

卡森·麥卡勒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美國文學史上的一個奇女子,小說中充滿了致命的孤獨、狂熱、愛情和無望。二十二歲成名的她,寫下了《心是孤獨的獵手》,名列百大英文小說第十七位。比小說更精彩的是,她以短暫的一生,撰寫了文學史上的傷心故事。《傷心咖啡館之歌》(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1951年5月出版,出書之前,集子裏的幾篇作品都在《紐約人》《女士》《小說》等有影響的刊物上發表過。1978年,《傷心咖啡館之歌》被譯為中文,成為一代中國青年最美好的閱讀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