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講馬爾克斯:《六點鍾來的女人》(2 / 3)

實際上,你說他是一個傻瓜嗎?如果他在這個回合裏麵狼狽不堪,一敗塗地,事實上他還是被對這個女人的那份情感、那份癡情擊敗了。他突然發現女人的目的不是在和他討論他是不是愛她或者他可以為她做什麼,他想這個女人隻是在嘲笑他而已。所以他說,你醉了,你回去睡吧。女人說,不不不,比彼約。她在叫比彼約的時候,顯然是在叫昵稱。她每次想讓比彼約就範的時候,想把何塞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時候,你會發現這個女人總是會叫他比彼約。這個女人嘲弄他的時候,比彼約立刻變成何塞。這個女人又開始說,比彼約,你真的愛我嗎?他說,你去洗個澡吧,你去睡覺吧,你不想吃牛排你就走吧,你不要在這耍我了。她說,不,比彼約,你真的愛我嗎?實在沒有辦法。如果何塞真的像他最初說的,我真的愛你,這個話應該是真的,不會是假的。在這個過程裏麵,可憐的何塞完全是無可奈何。這時候,女人說,你過來你過來。他沒有辦法,他還是無從拒絕這個女人。女人說,你過來,你離我近一點吧。他終於過來了,還是到她跟前。

女人一本正經地問他,你真的愛我嗎?何塞終於還是沒有頂住,不能再說你滾,你少嘲弄我!他終於還是說,是的,我愛你。女人說,你愛我,你為我什麼事都肯做嗎?何塞立刻有點警覺,問她你要我做什麼?女人說,沒有,不要做什麼。她說,你是不是真的愛我?你愛我就什麼都肯做嗎?把你剛才說的話再重複一遍。何塞說什麼話啊?這女人這時候一下子就把他頭發抓住了。兩個人近距離的時候,女人一下子就把何塞的大胖腦袋上的頭發抓住了,眼睛挨著眼睛地說,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何塞說什麼話?女人說你不是說誰敢和我睡覺,你就殺了誰嗎?何塞就像鸚鵡學舌一樣說,誰敢和你睡覺,我就殺了誰。女人把他放開了。女人說,如果我把他殺了,你還為我說話嗎?女人這麼說的時候,一下子就把抓著的他的頭發推開了。何塞臉上充滿了尷尬,因為他肯定是渴望著親近的。他頭都被女人抓到臉貼臉的地步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他一下子又被推開了。女人說,你肯嗎?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女人說,回答我,如果我把他殺了,你還會為我說話嗎?何塞說那可就不一定了,我要殺他是因為我心裏難過,你殺他又另當別論。

女人這時候才慢慢地告訴了我們她為什麼要說她不是六點鍾來的。她說,你知道嗎?沒有人相信你說過假話。何塞說我沒說過假話。女人說連警察都不相信你說過假話。何塞說,當然,警察一定會相信我的話。女人說,就因為這,所以你要告訴他們我是六點差一刻來的。何塞不是糊塗蟲啊。他已經知道出事了。他說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女人說,你回答我,你會不會告訴警察關於時間的事?何塞說,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你要遇到麻煩了,你要告訴我。可是女人很奇怪。我想女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她能準確地把握分寸,她應該在這個時候告訴何塞,可是她不。她說,我是跟你鬧著玩呢,尋開心。我什麼事也沒有。可是何塞說不對,你肯定出事了。這女人說,你為什麼非要說我出事?我怎麼了?你不就是因為我和別人睡覺而難過嗎?你放心好了,我以後再也沒辦法和別人睡覺了。何塞說,你在說什麼呀?女人說,我告訴你,我以後再也不會和別人睡覺了,因為我再也沒有辦法和別人睡覺了。何塞說,你說嘛,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女人說,沒有,沒出什麼事,我就是要走了嘛。你以後也見不到我了。我去的那地方沒有人和我睡覺。就在一分鍾之間我意識到我幹的所有事情都無聊透頂。何塞這時候做的事情居然是把那塊抹布重新紮起來,重新開始擦他的那塊已經不能再亮的玻璃。這時候已經差不多是六點二十分。這個女人接著說,不瞞你說,我看到男人就覺得惡心,我看到男人就覺得要吐。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何塞帶著一種古怪的笑容看了她一眼,他看到她精神不集中,說話的時候有點茫然,肩膀總是高高地聳起。她坐在轉椅上搖來轉去,一聲不吭。一切都顯出未老先衰和夕陽西下的症狀。我們可以看出實際上這個女人已經不年輕了。我想她應該有三十多歲了。她說,你說說一個女人和男人睡過之後吧,這個女人總會覺得這個男人太惡心了。你能忍受嗎?你覺得惡心,但你還要一整個下午和他混在一起。這個女人哪怕拚命地洗澡,用肥皂拚命地擦自己的身體,還是覺得髒,你說這個女人能怎麼辦?我想何塞不至於蠢到那個地步,但他仍然還要說,這些都會過去嘛,寶貝,但沒有必要殺了他嘛。女人說,如果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說你使我感到惡心,這個男人不穿衣服,跑到這個女人的地方,要吻她,要和她幹那件事。何塞說,這個男人一定不是個正派男人,一個正派男人不會這麼做的嘛。女人說可是他做了啊。何塞說,可是幸好,我覺得沒有一個男人會那麼做啊。女人說,一個女人到了這個份上,被這麼一個令人難過的人糾纏,你想她能做什麼?她除了用刀子把他捅了以外,她不能做任何事情。何塞說,隨便怎麼說,也不能給他一刀。何塞無論如何是不接招啊。你前麵問我是不是會為你殺死誰,那我會,可是你殺了誰,我為你說話,那得看情況。你說一個女人,那麼無奈、那麼絕望,能怎麼樣?那麼我說沒有那樣討女人嫌的男人啊,他要真那麼討厭你可以讓他走啊。他們兩個實際上是在演一出戲。這個女人出招,男人無論如何都不接她的招。男人無論如何不去正視女人要說的話。

到這個程度的時候,女人用手指敲敲櫃台上的玻璃,顯得果斷而充滿自信心。她說,你真是個笨蛋,何塞!你什麼都不懂!我告訴你,你說,說那個女人應該把這個男人殺掉。到這個份上的時候,何塞知道他混不過去。他當時是這麼說的:好吧,就按你說的辦。何塞還是不認同和女人坐到一條板凳上去。何塞說了什麼?他什麼都沒說。他說,你怎麼說我也怎麼說。女人說那算得上是正當防衛吧。何塞說差不多啊。女人說,那你能為這個在不得已情況下殺了人的女人說一次謊嗎?何塞說這個不一定。女人說怎麼不一定啊?何塞說那要看是什麼女人。女人說,假設是你十分心愛的女人,不是跟你睡覺的,你懂嗎?你十分癡情於她。何塞知道他實在拖不過去,還是用他特有的語言說,得了,別說了,就按你說的辦。這是什麼意思?是要和警察說謊,還是你說你的,你要那麼說就那麼說?這時,女人要的不過就是何塞的應允嘛。何塞應允了,這個女人應該安靜下來了。女人已經把話說到最難過的時候了,對方也沒有直接地拒絕,應該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差不多了。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她說,何塞你過來,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永遠都不回來了。你什麼都沒說啊。何塞說你沒告訴我你要去哪呀。女人說去哪取決於你怎麼說,取決於你說我今天是什麼時候到這裏來的。走到這一步,何塞還是裝糊塗,說我說不清楚。還問她,你真的要走啊?女人說這就要看你了。如果你說好了我是幾點到這裏的,我明天就走。何塞點點頭,臉上露出笑容,表示談話可以結束了。但事實上,對女人來說,這個談話能結束嗎?這個女人突然想到另外一個話題,這個女人說,如果哪一天我能再回來的話,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我坐的這張椅子上,你在和另外的女人說話,我想那時候我一定會吃醋的。女人真是聰明啊。她這種時候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何塞對她的感情是以吃醋的方式呈現的,他說他要殺人,我們都知道何塞不可能殺人。他實際上告訴這個女人的不是他要殺人,而是他在吃醋。女人知道她還有一柄利器,就是她要告訴何塞,我會吃你的醋。這是特別小的一個環節。但就這樣,何塞這塊鐵板突然就鬆動了。何塞說,你再來的時候,你應該給我帶點禮物來。我不知道你們聽出這個話背後的意思沒有。何塞告訴這個女人你會再來,女人說如果我能再來的潛台詞是也許我來不了了。這個女人如果是殺人犯,死掉了,她怎麼來?坐牢了她怎麼來?她是不能來的。但她說如果她能再來的話,我看見你和別的女人說話,我一定會吃醋的。這時候何塞接她的話,給女人一個明確的信息是,你會再來的,你能再來。也就是說,我不能看著你被抓走,被絞死。女人馬上抓住話頭,說,我保證盡一切力量找到那隻上發條的玩具小熊給你帶來。前麵沒有關於小熊的話,但可以看出來,在他們以往相識的過程裏麵,肯定是有這麼一個契機。女人以一個承諾,一個對男人來說可能非常重要的承諾,我想這個男人是不是曾經看到她在玩一個帶發條的小熊,然後這個男人想怎麼樣。這就給我們一個提示,一個潛台詞:就是在這裏,這個女人,在縹緲的將來裏,給了何塞一個希望——我一定把這個玩具小熊給你帶來。這時一直在擦這塊玻璃的何塞突然拿著抹布在兩個人的中間擦了一下,好像在擦一塊隱形玻璃。這個時候女人笑了,神情也變得熱情、風騷。何塞說,你說什麼?女人說我一定盡一切辦法找到玩具小熊給你帶來。何塞在他們中間擦了一下就走開了,走到另一端的時候突然轉回來說,你說什麼?他這話問的是你說了你要把小熊帶給我的,你可別忘了。他希望她能再重複一下自己的承諾。可是這個女人說什麼呢?她說有人問到你我是什麼時候來的,記住我是差一刻六點來的。女人沒有重複她剛剛做出的承諾。這時候何塞把話題重新引回來了。他說,為什麼?女人說,為什麼這麼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