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講克萊恩:《藍色旅館》(3 / 3)

故事還沒完,還有一個結尾。幾個月之後,在一個偏遠的小農場裏,東部人騎著馬過來,然後推門進來,在這最後一場戲裏是兩個不相關的人——東部人和牛仔。東部人對牛仔說,那個人被判了三個月,好像判得不重嘛。牛仔說是不重,他說瑞典人本來就是罪有應得,這家夥太討厭了;他不遵守這裏的法則,是咎由自取。但是這時候,原來一直沒站出來說話的東部人,在打牌時他跟瑞典人是一夥,這時他突然覺得該說話了。

“我為那被判了刑的家夥可惜。” (這是指殺人的職業賭徒)牛仔說:“我也一樣。殺那種人根本不該判刑。”但是東部人說:“如果什麼都公正,瑞典人也不會被殺了。”牛仔氣得叫了起來:“不會被殺了?什麼都公正?嘿,難道不是他自己說強尼搗鬼,像蠢驢一樣胡來的嗎?在酒館裏難道不是他自己走上前去惹禍的嗎?”牛仔氣勢洶洶的申辯氣得東部人大發雷霆,東部人衝動地大叫:“你這個蠢材,你這頭驢子比瑞典人蠢得多。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聽著,強尼的確搗了鬼。”牛仔茫然地說:“強尼?”一分鍾的沉默。然後他說:“不會的,當時玩牌玩得很過癮。”東部人說:“玩也好,賭也好,強尼是搗了鬼。我親眼看見的,我知道他搗鬼。”

實際上作家在一開始就給我們一個暗示。三個客人進藍色旅館時,強尼在和一個農夫玩牌,然後他們兩個吵起來了,不歡而散。這時瑞典人就在一邊怪笑,這種神經質的人特別敏感、敏銳,他一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看到強尼玩牌搗鬼。然後他們四個開始玩牌,瑞典人跟強尼說,你這房子裏是不是死過人呢?他是神經質的人,他緊張兮兮,事實上這時他又看到強尼在搗鬼,但是他沒去說破,因為這時他更多的是恐懼。他覺得都是陌生人,當一個神經質的人置身於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中,他自己有一份緊張。所以他就說,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乳臭未幹,沒見過世麵,什麼都不懂?強尼說,你見沒見過世麵,跟我有什麼關係?你在說什麼?我們這裏從來沒死過人。這時瑞典人的神經質和緊張全部的由頭是因為他看到了強尼和農夫打牌出老千,強尼和他們打牌的時候又出老千。當他喝了酒,開始第二回合打牌,借著酒勁把強尼出老千這個事情說破了。東部人和瑞典人打牌時是一夥,強尼出老千,東部人也看見了,他覺得大夥不過是玩,不必要那麼認真。而瑞典人的激烈和神經質實際上全部源於強尼出老千這個事實。

東部人說:“我親眼看見強尼搗鬼,我當時不肯站出來,我不肯像個男子漢一樣把事情說清楚,我讓瑞典人獨個和強尼決鬥。而你呢,你隻會在這兒吹吹擂擂、摩拳擦掌,還有老斯卡利(就是老板),我們全都有責任。這個可憐的職業賭徒根本不是主犯,他不過是個幫凶。但凡有惡事,總是一群人幹的,我們五個人合夥殺了這個瑞典人。一般來說,一件凶殺案總是牽扯到幾個或十幾個女人,而這次似乎隻是五個男人,你,我,強尼,老斯卡利,還有那個蠢材,那個倒黴的職業賭徒。他隻不過是在一次人類行動的高潮中出場,然後全部懲罰就落到他頭上。”東部人這段話把這個故事最核心的部分擊破了。

應該說,瑞典人的被殺不僅僅是因為他冒犯了賭徒。他冒犯賭徒並沒有太過分,即使他對賭徒有一點不恭敬,他已經喝醉了,硬要拽著別人一起喝,照一般推理,賭徒還不至於堅決跟他過不去,絕對不原諒他,我想不應該是這樣。賭徒也許會教訓他一頓,而不會殺了他。但是因為在這之前,瑞典人已經侵犯了本鎮人的名譽,他進了酒館就大喊大叫,說把老斯卡利的兒子強尼狠狠揍了一頓,說強尼欠揍,他以這個方式來告訴西部:你們不是不可侵犯的,我可以欺負你們,我可以羞辱你們。而賭徒是那種——雖然他自己並沒什麼言行舉動,可是作家以寥寥數筆告訴我們:他對當地法則和當地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表示了必要的尊重;他是西部尊嚴的一個代言人,是製定西部法則的成員之一。他為了維護西部的尊嚴,為了維護本鎮的榮譽,他更多是出於這個理由殺掉了瑞典人。因為瑞典人是外來人,本鎮的尊嚴是不能被侵犯的,是不能被一個外來人隨隨便便就淩辱的。盡管在殺人的瞬間,東部人不在現場,但是他看到了這實際是一場謀殺,是一場戲。用他的話說,那個職業賭徒不過是在這個戲的高潮時候出場,由此承擔了所有的懲罰。一直大喊大叫、有著鮮明立場的牛仔,最後被刺痛了,心裏不服,對著東部人迷霧般的不可思議的理論,他隻能盲目地高聲抗議:可是我什麼也沒幹。小說就在這裏結束了。

如果你們有機會把這篇小說找來翻一翻,你們就看它這種節奏、張力,包括敘事方式。它很電影化,幾場戲都特別鮮明,就像海明威的《殺人者》。《殺人者》還沒有這麼多層次,相比《藍色旅館》,《殺人者》可能更斷片化。它僅截取了兩個斷片而已,一個是殺人者的到來,一個是尼克去報訊;而《藍色旅館》從衝突的最初一直到故事的眼被點破,是講了一個全過程。當然它的篇幅比《殺人者》長,而且在文學曆史上的地位也不在《殺人者》之下。它在曆史上可能也站得更久一點,畢竟它比《殺人者》早誕生半個世紀。看《藍色旅館》,它對視覺和神經的那種刺激特別直接,它寫人的異常狀態充滿畫麵感和張力,可能正是因為這許多原因,《藍色旅館》被文學史家們譽為印象主義小說的傑作。

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1927— ),哥倫比亞作家,198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強調馬爾克斯在世界範圍內取得了非同尋常的成功,善於從他的經曆、想象、民間文化和記者生活中提取素材,並將它們結合起來。代表作有《百年孤獨》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