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也很生氣,他是那種典型的西部漢子,但是他講究和氣生財,不希望客人和兒子之間發生衝突,影響生意。他把瑞典人拉到自己這邊來,瑞典人對老板也是很敵視的態度,老板忍住了,仍然千方百計爭取讓氣氛緩和下來。老板拉住瑞典人說,我給你看照片,我的小女兒已經死掉了,我的大兒子在什麼地方怎麼樣,瑞典人都不感興趣。後來老板說,那我給你看這個,我老婆孩子他們誰都不知道,是我自己藏起來的。他從角落裏挖出一瓶酒來,他說我們喝酒,瑞典人這時才有一點興趣,他接過酒瓶。但是他要喝的時候,他又有疑問了,他問老板你這酒裏是不是有毒,你們是不是都算計好了要對付我。瑞典人就是這種疑心生暗鬼、高度神經質的類型。在老板和瑞典人離開的這段時間,剩下的三個人,強尼和兩個客人——牛仔和東部人,他們湊在一起就說,這個人怎麼有這些毛病,真是討厭透了,他哪裏是瑞典人,我看他是個荷蘭佬。他們都表示出對瑞典人的厭煩。
老板上來的時候告訴強尼他們,剛才給瑞典人喝酒,他還以為要毒死他。然後瑞典人再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喝了酒,看來有些醉了,開始大大咧咧說話,動手拍人。開飯的時候他對老板也很不恭敬,因為信奉和氣生財,老板都忍了,把火氣壓住了。強尼可氣得要命,他說,爸你要是再不發作,他快要爬你頭上拉屎了。他爸一方麵也生氣,一方麵還是說,在我們店裏,客人的權利是神聖的,我絕不允許我的客人因為在這裏受到不公正對待而離開。老板為了保存旅館的名聲,一定不允許趕走瑞典人。
酒後的瑞典人很張狂,前麵的牌局是他攪黃的,這時他又吵著要打牌,於是又湊起剛才那一桌。他開始吆三喝四,因為喝了點酒,人已經有些失態了。一開始畏畏縮縮,特別害怕別人算計他,這時突然又變得特別張狂,對每個人都挑三挑四,說話挺橫。你看這裏麵他的台詞,一看他就是那種特別麻煩的人。這時真正跟他形成心理對峙的人主要是強尼。強尼是個特別要強的小夥子,就跟他對著幹,因為他們打牌也不在同一夥。這時候瑞典人突然摔台,剛才在第一個回合裏他已經說了,他說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是鄉巴佬,以為我沒見過世麵,什麼都不知道?第一個回合他已經說過這個話,那麼在這個回合裏,因為他喝了酒以後,他不再表現出緊張怯懦,相反以一種挑釁滋事的態度,他指著強尼說:你搗鬼!強尼一下子就不讓了;他說,我是男子漢,我絕對不允許人說我搗鬼。我估計他們說“搗鬼”,就是打牌的時候出老千吧。強尼火冒三丈,而瑞典人的態度也很強硬,一下子氣氛就很緊張。牛仔站在強尼這一方,他們都特別討厭瑞典人。你想,一夥人當中有這麼一個無事生非的角色,肯定特別招人討厭。
強尼衝上去要跟他幹,被大夥強拉回來,這時候強尼就向瑞典人下戰書。他說,我要跟你決鬥,因為你對我名譽有傷害,我不能放過你。而瑞典人這時是酒壯英雄膽,他也很爽快,說那就幹吧,咱們打。我們知道,西方有這種決鬥的傳統,決鬥是君子所為。當時牛仔就說,我們大夥一起收拾他一頓不就得了?但是老板說不行,雖然強尼是老板的兒子,老板還是出來主持公道,說一切都按規矩來,把大家趕到屋外,讓強尼和瑞典人兩個人決鬥。打起來之後,強尼不是瑞典人對手;我們知道,一般北歐人都比較高大,強尼扳不倒瑞典人,反過來瑞典人幾次把強尼摔在地上。強尼第一下被摔倒的時候,他爸問他行不行,他說還行,結果起來之後又被瑞典人狠狠摔倒。最後強尼哭了,他說,爸,我不行了。老板這時候也沒辦法,男人嘛,失敗了也要麵對,他隻好宣布他們輸了,沒話可說。牛仔說,不如把這小子幹了,老板說不行,我們不能不公正對待他。這時瑞典人還是那種特別興奮的樣子,他衝老板嚷嚷,我欠你多少錢?你馬上給我算賬,我走,我不在你這兒呆了。老板說,你不欠我錢。他還是嚷嚷,我欠你多少錢,你就直說吧。實際上瑞典人心裏一直特別緊張。他出去之後,老板氣得要命,咬牙切齒地說,實在他媽的討厭,我真恨不得殺了他。但是他是個男人嘛,他覺得男人應該公正,應該秉持公理,同時又實在是快氣炸了。
瑞典人離開旅館,走在西部嚴寒的戶外,一直走到小鎮上,他進了一家酒館。這時他那個興奮勁頭還沒過去。進酒館以後,希望酒館裏所有人都注意他,因為他有一種豪氣,剛剛打贏了架,出了風頭,特別興奮。他對酒館管事說,給我來杯酒!又接著說,我真痛快。人家說天氣不太好。他說,那我也痛快,今天我痛快。他是希望人家問他究竟怎麼了,為什麼痛快。他強要酒館管事的陪他喝酒,管事的堅持說不喝,他才罷手。實際上我們今天看克萊恩的《藍色旅館》,它是典型的西部電影的源頭,這是個百分之百的西部小說,高度西部化,幾乎每個人物都是典型的硬漢角色。
瑞典人這個興奮勁過不去了,他看到另外一桌有四個人在打牌,他就衝著喊,你們幾個聽見沒有?我請你們喝酒。瑞典人真是燒包啊,非得要請人家喝酒。他說,我太高興了,今天我把一個小子給揍了,我把藍色旅館的強尼給揍了,我太高興了!你們喝酒,我非請喝酒不可,你們是不是不給我麵子?對方不理他,有檢察官、法官,還有個職業賭徒,人家都安安靜靜打牌,不理他。在美國的西部,一開始他們就有自己的法則,比如一定要君子,一定要男子漢,這是種硬漢法則。他們有這樣一些不成文的法則以互相約束。還有像我們都熟悉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這些法則在西部都特別嚴格。
酒館裏誰也不理他,他還是那種——我說燒包到沒有辦法了。他自己端著酒杯走過去說:你們一定得陪我喝酒;我把那個強尼給揍了,他讓我打成什麼什麼樣了。在四個人的格局裏,他過去碰巧拍了一個最瘦小的人,說起來,他實際也是“色厲內荏”。他拍了那人一下說,朋友喝酒。被他拍的這個人很有意思,他是職業賭徒,他沒有身份沒有地位,他到了這個小鎮以後,對小鎮上所有有身份的人都表示了應有的尊重。而且他特別遵守西部法則的那種典範:寡言少語,但是誰也惹不起他。據說他很富有,賭錢是一賭一個贏,他不贏本地人,他專門贏那些過路的外鄉人,所以他在本地有相當好的人緣。
這個職業賭徒長得又矮又瘦,當高大的瑞典人拍他肩膀說請你喝酒時,他就非常平靜地說,我不認識你。瑞典人說,你不認識我你也要給我麵子,你不給我麵子你是混蛋!瑞典人罵他。這個又矮又小的賭徒仍然很平靜,他不露聲色地說,把你那個髒爪子挪開,你不要碰我。然後瑞典人說,我碰你怎麼了?你不給我麵子,我對你就不會再這麼客氣了。我在自己的小說《康巴人營地》裏麵寫到殺人。《藍色旅館》我已經看了有二十年了,我現在才知道我在《康巴人營地》裏那個殺人方式是跟它學來的——誰也沒見賭客拔刀,但是等他揮刀的時候,大家就看見一把長柄刀把瑞典人捅穿了,真是一下子捅穿了。就像一個爛西瓜摔到地上一樣,瑞典人噗的一下倒地不起。小說有一個細節:酒館裏有一個收銀櫃,像我們平常所見的收銀櫃,這個收銀櫃上有一行字,是一句收錢的用語。一具巨大的屍首癱在收銀櫃下麵,而收銀櫃上就有這麼一行字:這裏記錄著你應付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