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此,我依然擺脫不了夢魘。我們玩的那些遊戲——打三角、摔元寶、扔沙包、滾鐵圈、拍火柴盒等等,都非常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我問了問其他幾個同樣身在外地的老鄉,他們也有過同樣的經曆。人到中年,不知為什麼,總是夢到家鄉。並且,家鄉從不與時俱進,而是停留在我們童年和少年的階段。你在哪一天離開的家鄉,家鄉就定格在那一天。
剛離開家鄉的時候,雖然也有切膚之痛,但很快就被紛擾的世界吸引過去了。外麵的世界精不精彩的,倒無所謂,關鍵是,給你的指向太多了。你可以朝著左邊走,也可以朝右邊走去,可以向前走,可以向後走。走吧,每一個方向,都充滿了無限的誘惑,即便那誘惑不一定是我們夢想的歸途。一混經年,人變老了,心也粗糲了,原先愛戀的,崇拜的,發現也不過如此。多少光環被時光抹掉,多少偶像漸漸灰白。剛畢業的時候,聽說某某在銀行上班,羨慕得不得了。後來才知道,那裏也存在著下崗,混得好的,不過幾個人。任何一個外表華麗的公司、單位,都是隻有幾個人甚至一個人可以揚眉吐氣,大部分都在委瑣地苟活著;原先聽說某某擔任個什麼處長、縣長,覺得高不可攀,現在,我的同學中處長、縣長,甚至省級幹部,一抓一大把,還不都是低三下四地看別人臉色,跟我一個寫字維生的人比,少了幾分自由,多了幾份虛偽。他吃飯的時候,我也沒有餓著,他喝酒的時候,我也在喝酒,雖然他們暫時可以前呼後擁,但隨著官位的失去,一切都將複原;原先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如今都成半老徐娘,掉著一張胖嘟嘟的毫無表情的臉走來走去,人人都有這一天。想想她們當初的矜持,真是好可笑好可笑哎!
不再激情澎湃,不再兩眼放光,一切一切都閉上花骨朵,失去了綻放時的耀眼。他鄉吸引著我們走出來,讓我們跟家鄉脫離,消耗了青春和愛,打磨掉日日月月年年。轉了一圈後,才發現他鄉亦是家鄉。有夢的時候,愛把故鄉當他鄉,無夢的時候,才把他鄉當家鄉。他鄉即家鄉,家鄉即他鄉,他鄉家鄉,家鄉他鄉,都不是承載夢想的地方。
小時候聽人說,兩個年輕人闖關東,多年沒跟家鄉聯係。忽然有一天,他們尋了回來。當年的小院早已荒蕪,長輩全部離世,村子裏沒有幾個人認識他們。兩個60多歲的人了,躺在土炕上哭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們哭什麼,是哭家鄉,還是哭異鄉?他鄉固然不是自己的家園,但故鄉呢?亦不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故鄉,隻是那些人逃避異鄉的暫時的居留地,是臨時港灣,那些人隻能在夢中與童年的故鄉相遇。他們痛哭了一場,最後還是要回到異鄉……
獻血小記
2008年5月14日,我一上午都在看電視,看完中央電視台,又看四川衛視,抗震救災的過程讓人揪心。一個學生被救出來了,我忍不住高興地流淚,像個孩子一樣。但我知道,還有更多的人被埋在亂瓦底下。
吃完午飯,我決定去獻血。電視上說災區血源告急。大學期間,不少同學都獻過血,我是例外。我一直對獻血有疑慮,想到抽出滿滿一袋子血來,就怪害怕的。這次,我覺得隻有獻血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人民廣場上的采血車跟前,已經排起長龍。有人告訴我,先填寫一張表,然後再排隊等候。站在我前邊的是個學生模樣的人,很壯很淳樸。我點了根煙,他也掏出煙,轉過頭來朝我借火兒。他說,你是第一次獻血吧?我點頭,他掏出獻血證來說,我已獻過一次了。我說,我看了電視才來的,為災區盡點微薄之力。他說,我家就在四川,房子都倒了……看他刹那間有點哽咽,我趕緊把話頭岔過去。
他叫邵陽。
等候時,一個小夥子拿著話筒走過來問我:先生,我是省電台的,問你幾個問題吧。我擺擺手說,別問我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說,沒事,你按我告訴你的講就可以。“雖然長春和四川遠隔千裏,但我們的心在一起。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我們永遠血濃於水……”我重複了一遍,感覺雖然俗點,但還真是自己要說的話。
采血隊伍行進很慢,半天才挪了一兩步。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士走到隊伍中間說,請後麵的朋友先回去吧,明天再來。
憑什麼,我們都等了半天了!你們是不是想早點下班?
女白大褂急赤白臉地回答,我們加班是常事,到現在還沒吃午飯呢!血庫裏隻能放這些,如果用不了,血就會壞掉。
更倒黴的是,七八個穿著統一服裝的售貨員哄哄泱泱地來了,帶著一副必須加塞兒的表情。領頭的直接上了車,跟上麵的人交涉,交涉完後,拿著一摞表格分發給售貨員們,然後領他們加到我們前邊了。女白大褂說,他們是集體獻血,早晨就打電話預約過的。
騙人。隊伍中有人抗議。女白大褂置若罔聞。
我說,獻完血我還要去上班呢!夜班。邵陽說,是啊,我們晚上還有課呢。
我問女白大褂,四點前能獻上嗎?她看看表說,差不多吧。
終於輪到我,護士給我測完血壓,又填了張表,讓我去做檢測。這時護士問我後麵的人,你多重?我回頭一看,是個很瘦很文靜的女孩兒,她怯怯地回答,一百斤吧。周圍的人都笑了,她那小身板兒,撐死90斤。女孩兒說,我身體很好!護士說,那你隻能獻200CC。其他人都是400CC。女孩兒拚命點頭,行,行。
在等候檢測結果的時候,一個40多歲的男人自豪地暢談:車上的護士都認識我了,我一年獻兩次。我說,看你這體型,獻多少都沒問題。他回答,不在體型怎麼樣,獻血是真有好處——不得腦血栓。因為你的血液經常循環,造血功能也加強了。
差不多等候了兩個多小時,人越來越少,車廂裏的人開始高談闊論,互相開著玩笑。
我說,我是AB型的血,四種血型中最稀缺。我有點口吃,一個小夥子接著說,我要是最獨獨獨特的血型,沒準能成為國寶呢!
咦,他幹嗎要學我?我很不高興。後來發現他跟別人說話也是這樣,原來他是真的口吃。
邵陽問女白大褂,你們真的一天沒吃東西嗎?太辛苦了。
女白大褂說,剛才對付了幾塊餅幹,我們沒什麼事,其實最辛苦的還是你們。
看得出,經過剛才的擁擠和混亂,大家都回複到了為災區獻愛心的原始衝動中。
我說,現在新聞中報道是死了12000人,但還有很多人沒挖出來,等全部結果統計結束,肯定要遠遠高於這個數字。
大家都沉默了,似乎誰都明白數字背後的殘忍。
終於輪到我。看著一滴滴鮮血漸漸充滿了那個塑料袋,我一塊石頭落了地。
坐車回單位上班,路邊廣場上有十多個花花綠綠的老太太在扭秧歌,她們手拿折扇,隨著鼓點扭啊扭。我由衷地想,願她們能平安地扭一輩子。
事先沒有告訴妻子,怕她擔心。到單位後才打電話告訴她。她埋怨我說,這個家就指望著你呢。反正我在家待著沒事,可以讓我替你去獻嘛!
晚上到家以後,妻子已經給我熬好了雞湯。溫暖的燈光下,我一勺一勺地喝著,忽然想到,亂石下的幸存者們今天晚上要怎麼度過?
不想了,否則又要落淚。
無限身後事
大概是在1985年末或者1986年初,我在《詩神》雜誌上讀到一首陳曉旭寫的詩,內容大意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會有誰躲在酒館的角落裏,獨自傷悲;會有誰為我默默流淚……”當時,電視連續劇《紅樓夢》正在熱播,扮演林黛玉的陳曉旭和扮演賈寶玉的歐陽奮強紅遍了全國。不知為什麼,那時候走紅的明星都願意寫點文章。我在一本雜誌上讀到過歐陽奮強寫的小說,接著又讀到了陳曉旭的詩。這首詩擊中了我。雖然我還是個小毛孩子,但一下子被她那無限的哀愁籠罩,從此就繞不開她製造的讖語。時不時想到這個問題:有一天我死了,會怎麼樣呢?
上高中的時候,一個同學跟我講,他有個好朋友,年僅17歲,不幸遭遇車禍,喪身輪下。他朋友的父親傷心欲絕,不久也去世了,母親則改嫁他鄉,真正是家破人亡。我的同學,和他的這位朋友拜過把子,亦即結拜弟兄。每到清明節,我的同學都要到那個村子去祭奠朋友。在我上高中那幾年,這個同學每年都要告一天假。芳草萋萋,花開正豔,他買了燒紙,騎上自行車,風塵仆仆地離開,然後又風塵仆仆地回來。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我們都覺得他很講義氣,有這樣的朋友,真是那個夭亡少年的幸運。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的這位同學,已經結婚生子,在遙遠的城市安家落戶。他還去祭奠他當年的好友嗎?他還記得那個好友的模樣嗎?無論多深的感情,隨著時光的打磨,總有逐漸變淡的過程。我甚至想,該同學會不會覺得那時少年意氣,而再羞於憶起?但無論怎樣,他做的都已經足夠了,沒有人挑他的理,沒有人埋怨他。他能堅持一兩年,也是盡了自己的本分。
但是,荒塚裏麵等待祭品的那個少年,會恨他嗎?
好在,並沒有這麼一個人。那個少年並不存在了。每個將要離開的人,潛意識裏都在渴望被人記住:“你忘掉我吧!”這句話的背後,更多是怕對方真的忘記自己。可是,記住你又怎麼樣?活著的人自有他們的生活,你介入不了的。你已經徹底離開。
在酒桌上和朋友們觥籌交錯,半酣時手舞足蹈,來回晃蕩著形形色色的影子,大家互相摟著肩膀放聲高歌,無限歡欣。這時就想,有一天,我若突然離開了,他們大家一定會為我收屍,為我舉辦追悼會,為我傷悲落淚。我們是無話不說的好哥們!酒後打車回家的路上,一個人望著窗外,孤獨感湧上心頭,情緒驟然低落:他們記得你又怎麼樣,他們記住的隻是一個名字,你已經轉化為一個代號,被別人喜歡和批判,但無論怎麼樣,這些都跟你無關了。每每這樣一想,就十分沮喪。傷心難過最久的,隻能是你的至親。你的消失,讓他們的生活真正受到了影響。但是,等他們從困境中走出來以後,也不再想起你了。即使偶爾提到,也不會像當初那樣痛徹心底。
活著的人享受著喜怒哀樂,而亡人去了哪裏?我願他們真的有一個自己的世界,讓他們有事可做,有心思可想,而不必掛念著這邊的人,和這邊的人較勁。大家各行其是,各走各的路,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