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記得那時年紀小(2 / 3)

十幾億人,像被催了眠一樣,遠赴千裏萬裏,南北穿行,飛蛾投火一般趕去團聚。親情兩個字,就這麼寶貴嗎?

有時候親情一點都不寶貴。

我們村子裏有一家,弟兄五個,窮掉了底。在農村,男子過了22歲還不定親,就要被甩下了,除非奇跡,一般隻能打光棍。父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給老大娶了一房媳婦,老二老三都直奔30了,也沒個著落。兄弟幾個天天因為家務事打架,雞飛狗跳。老二、老三都跟大哥大嫂動過手,打得頭破血流。老大不到40歲,忽得急症去世。大嫂帶著獨子小歪改嫁了。

村民說,幸虧大嫂改嫁了。在這個家庭,沒人會養活她和她的兒子。改嫁後,繼父送小歪上小學、中學、大學。畢業後在上海一家“國”字頭的企業工作,不到30歲,就當上了實權部門的處長。如果留在家裏,叔叔們能供他上大學嗎?答案不言而喻——小歪小時候沒少挨欺負。

村人說,人身上最淺的部位就是眼皮。現在小歪混好了,叔叔嬸子們、堂弟堂妹們年年邀請他回來過年。他大把大把地撒錢,把叔叔們準備好的土特產帶回上海。一家人喝酒、敘舊,醉醺醺地流眼淚。但小歪不談往事,那是他的傷。

而他又真的離不開逢年過節這濃得化不開的親情。

新年快樂

天已經黑了,外麵的爆竹聲越來越響,這是他在他鄉度過的第二個春節。大學畢業後,他開始在各個城市之間漂泊,這麼長時間過去了,最初的滿懷豪情逐漸褪去,他不再想念家鄉,不再對生活抱著幻想。得過且過的日子一天天從指間滑過,他自己也不知道生活的終點會定格在什麼地方。

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他想起自己應該找個人,哪怕是閑聊幾句也行。可是找誰呢?這時候每個人都在與自己的家人團聚,他的電話也許會攪了人家的興致。應該找與自己同樣單身的男人,於是,他試著撥通了一個朋友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找哪位?”他說:“我找XXX”。那邊愣了一下:“你撥錯號碼了。”他說“哦,對不起”,便掛掉了電話。

他仔細想了想,朋友的電話號碼在他腦子裏漸漸模糊起來,最後三位數字的順序怎麼也搞不明白。於是他撥通了另一個號碼,電話那頭十分喧鬧,間或有幾個小孩子的唧唧喳喳聲。他說:“我找XXX”,接電話的是一個中年人:“對不起,我們這裏沒有這個人。不過,祝你新年快樂……”

隨著一陣電話的忙音,他腦袋裏“嗡”了一聲——有人祝我新年快樂!

他再一次撥打重新組合的號碼,這一次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女孩兒告訴他:“你撥錯了”。他這一次沒有立即掛掉,而是說:“對不起,我是一個陌生人,祝你新年快樂!”對麵發出一陣歡快的笑:“這是我今年收到的最有趣的一個祝福,把一份美好的祝福同樣送給你!”

他又撥通了第一次撥打的那個號碼,對那位老人說:“我是剛才打錯電話的那個人,雖然我們不認識,但我祝你新年快樂!”老人笑了:“小夥子,謝謝你,我老伴年前就去世了,現在隻有我一個人過年。我很想念她,祝你新年快樂!”

送出了兩份祝福,收到了兩份祝福。他開始瘋狂地撥打電話,他隨手撥一個號碼後,沒等對方開口,就說:“我是一個陌生人,在這個辭舊迎新的日子裏,我祝你新年快樂!”無一例外地,他都收到了同樣的祝福。一個晚上他一共送出去87個祝福,收到了88個祝福,這其中有一個是孩子的媽媽,那位媽媽告訴身邊的孩子:“過來,祝你這個陌生的叔叔新年快樂。”

當他聽到那個稚嫩的祝福聲時,淚都要流出來了。他感到,生活還沒有拋棄自己。新的一年,自己將帶著這88個祝福從容上路。

永遠的旅途

旅途對我來說,意味的不是出發,而是離開。

1993年,我背著一個破舊的旅行包,從華北平原到東北平原去上大學。淒淒惶惶中,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車。火車上,形形色色的人光怪陸離,在我眼前晃動,高大的身影,油亮的皮鞋,抹著口紅喀嚓喀嚓咀嚼蘋果的小嘴,麵帶菜色已經站了20多個小時的民工,在人縫中擠來擠去的售貨車,車窗外綿延不盡的黃土,破敗的小鎮,幹涸的河流,深夜裏清冷的燈光,仿佛電影鏡頭讓我目不暇接。我低著眼皮瞅著他們,感覺自己空前得弱小無助,沒人能幫我。故鄉像我身上的皮,被生生撕下去了。我對故鄉並沒什麼感情,也不抱什麼希望,我早就想離開那裏。可這一離開,我就沒有故鄉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定居多長時間,那裏都不會是我新的故鄉,就更沒人幫我了。

那一天一夜的旅行,奠定了我心靈的基調。此後,無論我多麼強大,都逃不脫內心的無助。那次看到的一幕幕畫麵,多年以後也許會越來越罕見,甚至消失,但它們已經在我的人生中紮下了根,每一次踏上新的旅途,我都會被這種惶惶的情緒纏住,仿佛又一次被拋棄。

我經常做這樣一個夢:時間已近中午,火車快開了,而我不知為了什麼還在家裏磨蹭。從我家到那個叫做東光的小站,大概有百十裏路。在我的一再催促下,父親騎著自行車急匆匆地送我到火車站。我剛爬上去,火車就開了。我在車廂過道裏找個地方,放下行李坐上去。我問列車員什麼時候到長春,列車員從不搭理我。但我自己明白,在長春等待我的是一個很好的工作,還有可觀的收入。總之,那是個讓人期待的地方。

輕飄飄的我,一會兒下了車回到黃土遍地的故鄉,一會兒又上車抵達遙遠的長春。我沉醉在夢魘中醒不過來,口渴得如同火在燃燒,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裏。現實和夢境緊緊地糾結在一起——這個夢有什麼隱喻?它身後藏著什麼樣的故事?我都無從曉得。

這個夢和我遭遇已經有七八年時間,每年都要做兩三次。

現在,隻有和妻子在一起,帶著孩子,全家共同出遊的時候,我才會暫時擺脫旅途中的淒涼感。有妻子,有孩子,有時候再加上老人,走到哪裏都是一個家。

而那個夢,依然時不時地闖進我的夜晚。我強行逼自己醒來,看看身邊香甜沉睡的妻子,擦掉頭上的冷汗,才漸漸鎮定下來。

旅行

人一有想不開的時候,就會想到往絕路上走。他終於決定要結束自己。他要選擇一種極為悲壯的死法,即,爬上本城最高的一座樓,從那裏跳下去。窩窩囊囊地活了半輩子了,最後一次一定要像個樣子。

他的頭從樓頂上向下探視的一瞬間,心中不由得產生了一絲快意。老婆你鬧吧,兒子你哭吧,領導你裝吧,這回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看你們還跟誰發脾氣去?!

一陣風把他的頭發掀起來,很涼。他振作了一下精神,認真地打量下麵這塊即將接納他的土地。那是一條寬闊的馬路,現在上麵還擠滿了密密麻麻的汽車,如果跳下去,說不定就要砸著哪一輛倒黴的車。最後一次就別討人嫌了,還是先等一會兒,等馬路上鬆快一些了再說吧。

他平生還是第一次爬這麼高,所以頭有些暈。看著下麵來來往往的,螞蟻一樣的人群,他腦子裏已經把早晨出來時那些沉重的思索完全扔掉了。想也沒有用了,那都已成為過去式。無事一身輕嘛!

他眼睛定定地往下麵看,看著看著就有些迷惑。他分不清每個人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不要說質地和樣式,就是連顏色也分不清。站得太高了,他隻能看到人行道上一個接一個的影像,不是很真實,多一個或少一個都是感覺不出來的。他想,我要是混入這些人中,別人會在意我嗎?

他臉上冒出了汗,想著自己從樓上像落葉一樣飄下去以後的情景:肯定會有一大群人驚呼著圍過來。但是,轉瞬間他們就會散去,像抹掉身上的一絲灰塵一樣把這件事忘掉。而他自己濺在馬路上的一攤血跡,還極有可能招來清掃工的斥罵。

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從他身邊飛過去,他看著下邊這條曾經在他眼中寬得不能再寬的馬路——現在就像一條腰帶,一切都那麼渺小。自己那炒股而被套牢的4萬元錢,要是從這兒扔下去,那一定連一粒塵埃都不如。

…………

兩小時以後,他步履輕鬆地從樓上走下來,像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旅行。

記得那時年紀小

最早迷上程琳的歌,大概是1983年,《小螺號》、《采榆錢》、《故鄉情》等,好聽得不得了。我沒有注意到,那時候她才16歲。

跟程琳談戀愛的侯德健,似乎年紀很大,其實他出生於1956年,寫出那首婦孺皆知的《龍的傳人》時,年僅22歲。後來他到了大陸,在東方歌舞團任職,在中國音樂學院當作曲教授,寫了很多歌,也還不到30歲。

跟侯德健同時代的羅大佑,出生於1954年。我聽到的《童年》、《明天會更好》、《你的樣子》等,已經是他中期的作品了。1974年,他創作了《歌》,1977年創作了《閃亮的日子》,那時他20剛剛出頭。

1986年,有一組名為《讓世界充滿愛》的歌曲風靡全國。其作曲者、音樂編排者名叫郭峰。那時他24歲。郭峰出生於1962年。後來他有很多歌曲廣為流傳,比如《讓我再看你一眼》。

崔健生於1961年,他創作《一無所有》時,二十三四歲。1986年,在首都工人體育館一唱成名。25歲,比上麵提到的幾個人還要大一點。

有人也許說,哦,原來都是唱歌的。

不然。我把他們稱為時代的歌者。他們不僅僅是唱歌的,他們懷揣夢想,與時代共進退。他們跟此後的所謂明星,所謂藝人,還是有所區別。崔健的兩首歌詞入選了上世紀90年代某著名教授主編的詩歌經典。

但那時,沒多少人關注他們的年齡,20來歲,也不被當做神童。沒人稱他們為50後、60後,他們和世界對話,大概也沒想到以年齡小為賣點。實際上,整個80年代,幾乎是他們的天下。

2010年都快到了。有些被稱作80後的人,30郎當歲,而立之年,還被大驚小怪地當小孩子看待。

奇怪。

夢,指著故鄉的方向

最近幾年,夜晚不得安寧,常常夢見故鄉的人和事。在夢中,小時候的同伴依然是十來歲的樣子,老人們還是那麼慈祥地坐在炕頭上。村後的小河嘩啦啦流淌著,岸上的桃花開得刺眼。另一個似乎清醒著的我提醒夢中的我:你的同伴都已經30多歲了,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上次回老家,你們不是還互相遞煙抽嗎?老人也已經紛紛入土,你能看到的老人已經越來越少。曾經壯年的父輩們如今已老態龍鍾。房後的小河,早已經幹涸,河道裏栽滿了各種各樣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