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輯 記得那時年紀小(1 / 3)

但那時,沒多少人關注他們的年齡,20來歲,也不被當做神童。沒人稱他們為50後、60後,他們和世界對話,大概也沒想到以年齡小為賣點。實際上,整個80年代,幾乎是他們的天下。

2010年都快到了。有些被稱作80後的人,30郎當歲,而立之年,還被大驚小怪地當小孩子看待。

試卷

在暗夜,偶爾會夢到試卷,真真切切,跟真的一樣。

試卷對我意味著什麼呢?或者意味著考試吧。

多神秘的試卷啊,在拿到手之前,你不知道上麵有什麼內容。

但你明白,一定有許多不預知的東西等著你。

那是老師設置的一道道陷阱。你像穿越迷宮一樣,小心翼翼,高抬腳,輕邁腿,在叢林裏閃轉騰挪。

即使你心細如發,即使你身經百戰,也有中招的時候。你滿頭大汗,如臨大敵。

其實那不過是老師和你開的善意的玩笑。

第二天,他會告訴你,昨天你在什麼什麼地方,進入了圈套,實際情況不是那樣的,而是這樣的。然後,他告訴你準確答案。

我盼著老師揭曉謎底,他總給我意外的驚喜。自認為對的,或許錯了,自己沒有把握的,卻蒙對了。

他根據你的表現,給你打一個分數。

這個分數,你完全可以不在乎。

所以,每次交上試卷以後,我都滿心期待著老師的講解。他們常常讓我豁然開朗,如醍醐灌頂一般。

爽透了。

老師是整個過程的設計者。我們懵懵懂懂,跟著他,亦步亦趨。

我對得起試卷,因為我從不抄襲別人的答案。抄襲對我沒有意義,我需要自己理解答案。

現在為什麼要夢見試卷呢?也許我天天都在考試。

生活中的每一個問題,對我都是一次考試。但我沒有盼頭。

沒有老師,也沒有標準答案等著我。我隻能一個人麵對著那一張紙,咬著鉛筆頭,苦思冥想。

即使我交白卷,也沒人管我。不會有人對我大聲咆哮,罰我重做一百遍。

誰管誰啊?每個人都麵對著一張試卷,包括老師在內。他的那張卷子,可能比我這張還難,他可能比我還緊張呢!

我們自己領來卷子,擺在桌上,自己解答,最後自己給自己打分。

別人給你打59分,你可以自打100分。別人給自己打了100分,你可以探頭看看,撇撇嘴說,明明不及格嘛!

試卷和答案,沒有必然的聯係,和分數也沒有必然聯係。

答案與分數,都不再神秘。反而讓你惶惑,讓你無所適從。

試卷是例行的吃喝拉撒,它就那麼輕飄飄地來了,擺在你的眼前。仿佛在說,你看著辦吧。

十年前

十年前,我嗓音尖利清澈,現在低沉沙啞。

十年前,我們三四個人深夜站在馬路邊,高聲合唱《假行僧》。現在看到大喊大叫的,就想狠狠抽他。

十年前,我一點都不願跟老爹說話。現在大事小情都想跟父親商量一下,雖然他隻是個普普通通的老農。

十年前,讀老作家的文章常常嗤之以鼻。現在對每個老作家都心生敬畏。

十年前,每到陌生場合,總猜測別人會如何看待我。現在每見一地,常想,我如何看待他們?

十年前,我被各種各樣的人教訓和責罵。現在我教訓和責罵各種各樣的人。

十年前,別人幫我辦事我感激他一輩子。現在別人幫我辦事,我先猜他為什麼要為我辦事。

十年前覺得每個人都可以做我的朋友。現在才發現朋友屈指可數。

十年前,別人勸我多喝點。現在人們都勸我少喝點。

十年前,逃酒的借口是女朋友不讓喝。現在喝酒的借口是:老婆,朋友非讓我喝。

十年前,別人誇我女友漂亮,我會高興。現在,別人誇我女兒漂亮我才高興。

十年前,每天渴望變化。現在害怕任何變化。十年前,努力去追求美好的生活。現在我常常問自己:什麼才是美好的生活?

十年前,我寫詩。現在我不敢寫詩。

十年前,我羨慕胖子,男人不胖不威嚴。現在我羨慕瘦子,覺得他們精神百倍。

十年前,我眼睛向上。現在我經常低頭走路。

再過十年,會怎麼樣呢?

怕黑的人

一年中,我最不喜歡12月,最喜歡的是6月。

12月,夜長,天短,6月則相反。

過了12月22日冬至這天,就有了盼頭。白天開始長起來;而過了夏至6月21日,白天漸漸變短,黑夜漸長,心情也跟著漸漸失落。過了9月22日,知道頹勢已無法挽回,隻好熬著,期待天長夜短的情形重新再來。

白天和黑夜,此消彼長。隻有春分和秋分這兩天保持平衡。

12月,下午五點,天就黑了。有的地方甚至更早。天一黑,世界就黑了。黑,是比冷更可怕的一種物質。它壓迫著你,籠罩著你,不聲不響,悶頭悶腦。你永遠猜不透它。

大概十五六歲時,還在讀初中。我們住校,都不喜歡睡覺,晚上偷偷跑出宿舍聊天。夏夜,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幾個人坐在麥秸垛旁,一直聊到半夜。天始終黑著,沒有一點放亮的意思。互相隻能通過聲音摸到對方的位置。一個叫伊敬東的同學忽然問我,如果你的眼睛瞎了,你會怎麼樣?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他們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是奇怪,為什麼大家想到一塊去了。

也許是我們離黑太近。

我沒敢回答他,我很害怕。甚至恐怖。答案就在眼前,切身感受得到。

我說,你別提這麼可怕的問題。

若是大白天,也許就一笑而過了。若無身臨其境的恐懼,假設的問題,就成了笑談。

後來讀到海倫寫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一邊讀一邊慶幸自己的完整。

我向往繁華都市,皆因那裏夜生活豐富。那些人在黑夜裏組成一個白天,大家一起抵抗黑。

有一天晚上,跟朋友黃冶去三裏屯玩,這是北京著名的酒吧一條街。我們換著酒吧喝啤酒,一邊擲骰子,一邊聽歌手演唱。咣當咣當的架子鼓,敲得我心髒差點蹦出來。不過也好,什麼黑夜,跟我們沒關係嘍。

後半夜,許多酒吧打烊了,我們打車返回。路上,我惶惶地想,唉,還是沒躲過黑。

隻要有黑,多少燈也沒用。霓虹燈,燈紅酒綠,五顏六色,看似完美,其實很粗糙,總有暗礁一般的角落照不到。這些暗礁生長、放大,像個怪物,亂晃著觸角,直至撐滿整個世界。

我喜歡天光大亮的感覺。睜開眼,拉開窗簾,陽光嘩地一下撲進來,親著你的臉和腳趾頭。心情無限好,真想給窗外走過的美女一個飛吻。

電影《長江七號》中,小狄的民工爸爸摔死了。小狄哭著把勸他的老師推出去,對老師說,對不起,我很累,真的很累,我想睡覺。醒來以後,爸爸就回來了。

等他醒來時,爸爸真的躺在身邊。小狄哽咽著撲在爸爸懷裏,說,爸爸,以後我一定好好學習,聽你的話,不跟別人打架……

我一邊落淚一邊想,這不是奇跡,這是事實。

我蠻橫地想,別跟我講科學,講道理,這就是事實。

奶奶做的麵條

30多歲的我,前20年生活在河北,如今的飲食習慣基本都是前20年固定下來的。我不喜歡大米,唯愛麵食,每天的飯桌上都少不了饅頭。我還愛吃麵條,就是最簡單的那種做法,說穿了,一碗熱湯麵而已。

熱湯麵應該是這樣做的:倒一丁點兒油在鍋裏,燒至滾熱,放鹽、蔥花和若幹白菜丁,蔥花略呈焦糊狀時,倒水燒開,然後把麵條放進去,隨時用筷子扒拉著,以免麵條粘連在一起。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就端上桌兒了,湯不要太少,也不能太多,湯和麵的比例約為2∶3才恰好。這時候,再倒幾滴小磨香油在裏麵,注意,一定不要太多。拿起筷子,就著鹹菜,一口麵,一口湯,嚼一口鹹菜,那滋味,美極了。若怕吃不飽,還可掰幾塊涼饅頭泡進湯裏。

麵條可以有一萬種吃法,我也吃過各種各樣的麵條,但迄今為止,我一直認為這種吃法最適合我。

這是因為,小時候,奶奶經常這樣給我做麵條。不過,一般隻有在我生病的時候,才能得此口福。感冒了、發燒了,或者肚子疼、腦袋疼,不用吃藥,一碗湯麵下去,病就好了。麵條可以治病,這是從小就深深紮根在我心裏的認識。

如今,我在大病過後或者大酒過後,都非常想念這樣一碗麵條。剛結婚不久,有一回我感冒了,讓新婚妻子給我做碗麵條,她做好以後,我怎麼嚐怎麼覺得不對味兒,妻子看我表情不爽,問我:麵條不是這樣做嗎?我說是啊,但是吃不出味來。我這一說,妻子有點無所適從了,問是不是需要加鹽、加油。我搖頭。後來,妹妹也搬到我們這個城市來住,她從小和我一起在奶奶身邊長大,做飯都是跟奶奶學的。妹妹給我做了幾次麵條,我吃完之後,說,哦,有那麼點意思了。妻子嫌我矯情,不就是一碗麵條嗎,哪來那麼多說道。

同樣的菜譜,一百個人去做,一定是一百種味道。我的胃裏,最適應的麵條是奶奶的做法。好在,如今也漸漸地適應了妻子的麵條,這大概可以證明,一個家已經穩固地形成了。大酒過後,渾身沒勁,有種要虛脫的感覺。一碗麵條端到麵前,心裏立刻踏實了。吃下去,暖心暖胃,額頭冒汗,隨著湯麵進入身體,跑走的活力又一點兒一點兒地被拽了回來。而我那在酒杯裏四處亂走的思緒,也一點兒一點兒紮實地、穩健地回落到家中。這碗湯麵,就是我的家。

今年從故鄉傳來的消息說,奶奶已經做不了飯了。唉,她畢竟是90歲的人了。

僅僅為了親情

大年初二,在火車上遇到一位老者,他自稱已70歲。聊天時得知,他在哈爾濱有一個老姐姐,在長春有一個老哥哥。年前約定,初三在哈爾濱彙合。老哥哥已先期抵達,明天自己到了,人就齊了。“14年來,我們每年都聚一次。老姐姐今年82歲,聚一次少一次了!”

“你沒有兒女嗎?”

“有。在家過完年,我們老哥幾個再聚。”

這是最平常的一幕。春節前後,舉國上下,哄哄揚揚,都是急著回家的人。乘火車、坐飛機、坐輪船,甚至騎摩托、騎自行車、步行,也要趕回那個叫做“家”的地方。家是什麼?父母在,父母就是家,一間破房子,有個老人挺著,這個家就是完整的;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隻要一個還存在,你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回家!”丈夫是妻子的家,妻子是丈夫的家。實在無奈的時候,小輩人也是家。有位80多歲的孤老太太,每年回一次娘家。父母、兄弟姐妹都已去世,一個傻乎乎的老侄兒就是她的家。有血緣關係的人不在了,隻好拿朋友那裏當成自己的家。若朋友也是孤身一人,倒還好辦;人家已有妻室兒女,關係再鐵,你也是外人,不方便的。不是萬不得已,不會選擇這個“家”。